上戲前，後台一陣忙亂，演員們仔細對著鏡子描畫妝容，眼線、鼻影、眉毛、腮紅……，此次粉墨登場的舞台不同於野台，難得進劇場演出，準備上場前，每個人無一不是繃緊神經。

上台北演出的機會較少，藝人歌劇團這個周末在大稻埕戲苑連演兩場，每場幾近爆滿，這對劇團的大伙兒而言，是莫大的鼓勵。劇團連夜從南部開車北上，從裝台、排練、演出，消磨的體力與精力，都在觀眾熱情的鼓掌中，再次衝回滿格。

老劇團新經營

萌芽於高雄，頗富盛名的藝人歌劇團歷史相當悠久，從第一代經營戲班至今，將近70年歷史，歷經內台到外台百家爭鳴的年代，至今仍屹立不搖。目前劇團已傳承至第五代。團長郭文龍為第四代傳人，其經營手法是以精緻與多元的演出型態為主，在南方如同戰國時期的歌仔戲圈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不過，身為歌仔戲世家的一員，郭文龍也曾經離開戲班，獨自到外打拼；直到將近40歲，因緣際會下重回戲曲界，並且接任劇團團長一職。在戲班長大的郭文龍並不喜歡戲班的環境，尤其痛恨好賭的風氣，「當時賭博很盛行，胡亂來的事情很多。」厚厚的粗框眼鏡裡，郭文龍的眼神透露著憂鬱。

痛恨賭博的原因來自於家族裡的軼事。原來，歷史悠久的家族事業可上溯至日治後期，當時郭文龍的曾祖父曾是擁有一整個「戲園」的老闆，在高雄、屏東一代小有名氣，後來頂下一個經營不善的戲班，從此家族開始了與歌仔戲的不解之緣。

然而，因為親人的好賭，讓原本富裕的家族逐漸沒落，原本叱吒一時的戲園與戲班，在大環境與內在因素雙面夾擊下，只得轉型為游牧式的野台戲。因賭博使得家道中落，為了讓自己經營的戲班能夠擺脫這樣的惡習，甫接手戲班時，郭文龍曾與媽媽達成協議，「要我接戲班可以，不過不要干涉我做的任何事情。」郭文龍期望的，是風氣單純，專心做戲的戲班。

經營戲班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對外要顧戲路，最難的還是在於對內的團隊經營。為了杜絕賭博惡習，郭文龍曾與團員發生衝突。他回憶，有次到澎湖演出，幾個演員們竟在戲台旁開起賭局，他一氣之下，推翻整面賭桌──結果，這幾個演員回到台灣後就決定離開戲班子。

失去這些演員，郭文龍並不覺得可惜，他的信念就是要維持一個單純的戲班環境。「只有好的（人）才會帶好的來……好的跟好的逗陣……」歷經十幾年的努力，現在郭文龍的戲班，不僅已改善了以往的陋習，整個團隊也在他的領導下，凝聚向心力，不斷努力、自我提升，在競爭激烈的南部歌仔戲市場異軍突起。

打戲路

「原本想說只要辛苦三年，想不到卻辛苦了十年。」郭文龍綻開溫厚的笑容，神情中帶點無奈。要在台灣的歌仔戲生態中生存，並不容易，郭文龍原本預計只要苦過頭三年，戲班生計便可上軌道。實際上，市場並沒有想像中樂觀，郭文龍整整熬了十年，才逐漸以「品質」打響藝人歌劇團的名號。

生意場上的廝殺是毫不留情的，戲班的競爭也是一樣，酬神廟會的聘請次數往往是決勝之處。有些戲班為了獲得邀演，不惜削價競爭，同行間的混戰，犧牲的即是演出品質，不僅造成市場品質良莠不齊，對於觀眾與廟宇、頭家來講，演出的精緻度降低顯而易見，看一場好戲，反而成為難得之事。

有鑑於此，郭文龍明白，唯有堅持品質，才有辦法在混戰中生存。他依舊專心做好戲，不以砍價獲得演出機會。一開始，這樣的經營模式在開拓戲路時較為艱難，不過久而久之，堅持演出水準的藝人歌劇團，開始在市場上建立好口碑，戲路漸多且固定。

獲得市場的肯定後，郭文龍並不因此而滿足，他的夢想是做更好的戲。民戲雖已能夠把握住基本的觀眾群，但郭文龍仍想繼續提升戲的品質：除了仍接演一般民戲外，他開始嘗試將民戲提升為小公演戲，讓戲更精緻。他開始找好的劇本、好的導演，並加強演員的基本功與唱腔，期望提升戲班水準。

「還好我們的演員都很年輕又很認真，有活力、敢衝！」除了好的劇本與導演外，最重要的即是登台演出的演員。郭文龍的戲班，大多由年輕的團員組成，活力與創意十足，相對地增加了演出的多元性，並吸引了許多年輕的觀眾。演員們也在多元戲碼與精緻度的要求下，逐漸磨練自身的演技與唱腔等功夫；在這種良好的循環下，戲班整體程度因此大幅提升。

在郭文龍不斷的努力下，力求演出好戲的藝人歌劇團，不僅曾連續數年獲選為高雄縣扶植團隊，九年來也一直大甲鎮瀾宮媽祖生日時演出祝壽戲，其穩定的演出品質與精益求精的態度，讓劇團備受各界肯定。今年更首度獲得國藝會第七屆歌仔戲製作與發表專案補助，即將於六月底、七月初在南投、台南、高雄三地演出《鳳凰羽》一劇。

飛行夢，鳳凰羽

《鳳凰羽》講述的故事，剛好可跟時事「H7N9禽流感」緊扣──皆與禽鳥、疾病有關。當然，故事完成的時間比疫情爆發還早了許多，但不難從故事與新聞裡，看見人類對於疾病的恐慌與面對自然力量的渺小。

《鳳凰羽》跳脫一般歌仔戲劇情的思維，沒有忠孝節義的窠臼，首度以生物保育觀念為宗旨，編劇張繻月希望藉由這個故事，來探討人與人、人與自然間的關係。劇情設計以傳染病疫情的蔓延及防治為背景，並穿插聖獸鳳凰的神話，用神話與現實的虛實相生，訴說人們對於疾病的恐懼、人生的無常，以及神聖美好的渴慕，突顯人性的慈悲、醜惡，還有親情、愛情帶來的衝突與矛盾，以劇情的曲折與內心的掙扎來引發觀眾反思。

然而，看似議題性強烈的《鳳凰羽》，實際上也是部魔幻愛情劇，安排以雙生雙旦為主軸，強調角色的內心情感表達，重新詮釋「愛」的定義與自我認知，換句話說，某種程度上也滿足了觀眾的需求──一段關於「愛與勇氣」的故事。不過，以傳統的結構表現新思維，戲的結局為何，筆者在此就先不爆雷，待您一看究竟。

編劇張繻月與藝人歌劇團合作已有三年，最初緣起於《刁蠻公主》一劇，而後有《武則天》的製作，今年則是《鳳凰羽》。數次的合作經驗，讓張繻月對這個充滿理想與努力的劇團印象十分良好，因此不僅擔任編劇，也開始兼任劇團行政與執行製作，希望能藉由精緻的演出品質，行銷藝人歌劇團，並讓更多人喜歡看歌仔戲。

身為國中教師的張繻月，大學時期因為看了河洛歌仔戲團的《浮沉紗帽》而愛上歌仔戲，先後參加了台南鄉城歌劇團與高雄歌劇團，行當為小生，演戲與編劇皆宜，可謂多才多藝。她運用所學，將深厚的文學素養融入傳統戲曲，提升歌仔戲劇本的藝術水準及精緻度，以此吸引更多觀眾觀賞，也實現了推廣歌仔戲的理想。

談起《鳳凰羽》的發想，張繻月笑著說：「其實是我夢到的。」在夢境中，張繻月化身為一隻鳥，翱翔在空中，飛行的感覺，讓她醒來後久久無法忘懷。「人怎樣才能夠飛行？」這樣的問題旋繞在張繻月的心底許久，然後慢慢發酵為《鳳凰羽》的劇情。

歌仔味的再詮釋

第一次看到《鳳凰羽》劇本時，導演韓江就發現這個故事與他寫過的一篇網誌感覺有點像。「那是一種信仰。」韓江睜大眼睛篤定地說。看過劇本後，韓江深信編劇的內心，一定有某一個部分，與他抱持某種相同的信念。換句話說，這個劇本裡的意涵與情節，都讓韓江對導演這齣戲，產生很多想法。

韓江目前為螢火蟲劇團的藝術總監，是位資深的劇場編導、演員，其導戲資歷豐富、獲獎無數，不過，導演歌仔戲還是第一次。雖說是小劇場出身，但韓江與歌仔戲的關係卻很密切。「我第一次看野台歌仔戲，是20年前，在基隆。」當時韓江並非全職的劇場人，而是個小警察，某次巡邏時路邊正演著野台戲，他停住腳步一看，便被吸引住了。「全場演員吊鋼絲飛來飛去！還有噴火的場景！」當時韓江很興奮，才知道「原來歌仔戲可以這樣演。」從小在眷村長大的他，因為成長環境的關係，12、13歲前都不曾看過歌仔戲，即使上了中學後，也因聽不懂台語，與歌仔戲接觸的機會等於是零。

後來成立螢火蟲劇團，創團戲原本是一部關於戲班的故事，但看到劇本時，演員們和韓江都傻了，「不會講台語，也不懂歌仔戲啊！」於是，韓江帶著團員們一起到歌仔戲班拜師學藝，從基礎的身段、唱腔開始，也間接磨練了講台語的能力。學了大半年後，韓江才開始排戲，因為時間關係，原本的創團戲也順勢成了螢火蟲劇團第四部作品。帶著劇團進戲班學習，也讓韓江與戲班開始結緣，往後若戲班有缺角，劇團演員也會熱心支援跑龍套、扮仙。「演民戲是一件很快樂的事！」韓江笑著說。對他而言，演民戲反倒成為一種「紓壓」的方式。

演民戲的自由發揮度高，在舞台上與對手、觀眾的互動，所需要的反應是非常即時的，因此，螢火蟲劇團的新成員一定要進戲班「實習」，已經成為一個傳統，藉此訓練演員的反應能力、台風與演技。從完全不懂歌仔戲到現在的能演能導，韓江對於歌仔戲的情感相當濃厚，他認為，歌仔戲是台灣味的一種，是島嶼特有的情調。雖然戲曲是從大陸輾轉流傳到台灣，但因為台灣特殊的移民社會與被殖民背景，讓歌仔戲反倒有了自己獨特的戲曲韻味，與大陸戲曲是截然不同的。也因此，他曾天馬行空地思索，如果不穿古裝、沒有水袖、去掉鑼鼓點，要如何讓歌仔戲還是歌仔戲？

不過，想歸想，《鳳凰羽》穿的還是古裝、仍有水袖，音樂仍是我們熟悉的歌仔調與撼動人心的鑼鼓；唯一的不同，就是韓江想凸顯的是歌仔戲的美感。對於韓江而言，音樂與人的眼神，即是歌仔戲之所以「美」的主因。

「如果你聽到歌仔戲的音樂聲會有所感動的話，那你一定是天上神仙投胎下凡的。」這是有次與大陸戲曲前輩交流時，令韓江印象深刻的一句話。音樂是歌仔戲的靈魂，用旋律來說故事，也是歌仔戲感動人心最直接的方式。因此，韓江保留了傳統音樂，與音樂設計朱蔚嘉老師，合力打造《鳳凰羽》。

除了音樂外，演員的表演，更是歌仔戲美感的展現。「所有傳統中國對於『人』的標準、『美』的定義，都在裡面了。」由內而外，眼神的細緻到動作的線條，都是歌仔戲感動韓江的原因。為此，他找來豫劇團的老師們來特訓演員，並以工作坊的形式進行培訓，藉由各種課程，譬如身心靈的歸零與重組、身體創意無限啟發、聲音與心靈的共鳴……等，希望能夠提升演員的表演層次。

《鳳凰羽》將是韓江的第一部歌仔戲作品，他希望用自己的方式來說一個故事，用戲曲既有的程式也好或劇場的表演手法也好，韓江單純地希望無論你懂不懂歌仔戲，看這齣戲時，會覺得很有趣、很「入戲」。

好戲的感染力

《鳳凰羽》講的是關於傳染病而引發人性糾葛的故事，幸好，看戲不會被傳染禽流感，而是被感動。初次執導歌仔戲卻深愛歌仔戲的導演韓江、因飛行夢而孵出《鳳凰羽》的編劇，還有堅持做好戲的郭文龍，將打造一齣沒有傳染病，但具有感染力的好戲，等你一起來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