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國際觀這件事總是被台灣人拿來再三討論,身為島國的人民,似乎有種怕被孤立無援的恐懼感。我也不太喜歡這個詞,倒不是因為國際觀三個字有多腦人,而是與其花時間討論某個詞的定義,倒不如直接行動。
生活在台灣,一切都是熟悉方便的,長期生活在自己的舒適圈裡(Comfort Zone),對於每一個人,尤其是藝術家們,是非常危險的。一旦習慣於某種模式的生活形態,人類就疲於改變,然而世界上的任何進步和翻新,就是透過不斷的改變。
筆者有幸能在而立之年之際,到許多國家行走。對於一個創作者來說,出走就像是呼吸空氣一樣,是活下去的必要養分。出走不見得就能創造出一個曠世巨作,但是出走,就多了一個機會,讓自己重新踏入不安,唯有不安,才能警醒,唯有警醒,感官才會打開,唯有打開,才能聽見到更多沈寂已久的陌生聲音,唯有聽到更多的聲音,才能和自己原有的聲音對話,唯有透過對話,才能更認識自己。
而認識自己,是人呱呱落地之後,便開始展開的終極任務。唯有知道自己是誰,才有辦法更具體地表達、更勇敢堅定地發聲;唯有更了解自己,才有機會清楚這些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背後,其實有更深刻的源頭。唯有找到立足于世界的原因,才能更坦蕩、更誠實、更開放地創作,而透過這些作品,我們希望,這一個世界,可以「變」得更不一樣。
是否真的有這麼偉大?我記得年紀小的時候,每次出國就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是台灣來的,穿著國旗T恤,拿著貴到沒道理的珍珠奶茶,說服那些滿口只想去中國的老外,告訴他們台灣有多好。年紀漸長之後,慢慢疲於這種表面式的呼籲,反而透過自己的行為、個性和作品,讓大家知道,是台灣,孕育出這樣的我。如果你喜歡我,那,你會知道,我生長的國家,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地方。
筆者是一位極度容易「小題大作」的人。每每一個小細節或感受,我就可以無限放大。這種太戲劇性的個性,也多虧了海外藝遊的經驗,才能讓我獲得意想不到的養分。
記得初抵莫斯科的時候是零下二十二度,在莫斯科藝術劇院的三個月裡,我經歷了從寒冬到初夏的過程;看著積雪從過膝的高度、到融化後骯髒的爛泥、到新芽初發、到滿園的深綠;看著菜價從一顆236元的高麗菜到150元的物價變幻……記得離開莫斯科之際,飛抵柏林的土耳其市場,我看著攤位上擺著各色的新鮮蔬果時,我竟然忘情地大呼小叫,衝向攤販,欣喜地挑選著蔬果,我想那些土耳其人肯定覺得莫名其妙,這個亞洲人怎麼一副沒見過蔬菜的感覺。
那時我才了解,原來生活在四季都吃得到新鮮蔬果的台灣,是這麼幸福的事情。
初抵劍橋哈佛大學的A.R.T.劇團,漫步在世界第一學府的校園裡,拿著那張哈佛的學生證,我感受到的,是虛榮和自卑。虛榮的是,這可是一張可以進出圖書館和享有折扣的堂堂哈佛學生證啊!自卑的是,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參訪學生,看著校園裡每一個來自世界各地的精英,我不禁害怕起來,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和這些哈佛人平起平坐。
幸運地,我的參訪課程:聲音和演說,讓我有機會在A.R.T.裡面擔任教授的助教,每個禮拜都要帶領哈佛大一和大二的學生上課。在戲劇的領域裡,我們希望讓大家丟去那些因為社會規範和各種限制所築起的身體的牆。透過這些呼吸、放鬆的運動,得以拋去那些不好的習慣,重新認識自己:最原始的那個自己。約莫在某個練習的瞬間,我看著那些躺在地上吸吐伸展的哈佛人們,因為放鬆後而落淚、顫抖,我突然理解了:「他們也不過就是孩子啊?她們也都是那剛離開高中,離鄉背井到波士頓的孩子啊?!」
戲劇打破了我們的藩籬,將我們拉得更近,更讓我誠實面對自己的恐懼和自卑,重新建起屬於我對世界的自信。
我總覺得,身為台灣的藝術家,是一個最美又最痛苦的宿命。自古以來,東西文化裡的英雄主角們,都在尋找一個「我是誰?」(Who Am I ?)的旅程。身為台灣的藝術家,幾乎註定要面臨因為國際情勢和歷史造成的國族認同問題。我曾一度認為這是一個詛咒,但是我現在卻認為這是一個上天最美的命題。我們終其一生都在找,自己是誰?台灣是誰?我是台灣人嗎?台灣人又是什麼?台灣代表什麼?身為台灣的藝術家,我所承襲和代表的又是什麼?我發現我「必須」面對這一系列的問題,如果我不問,我甚至不知道從何下筆創作。
透過別人的雙眼,我得以看得更清楚自己。
記得去年拜訪挪威好友時,他帶我去他們家的夏天別墅,那是需要搭乘私人小遊艇,開船約十五分鐘,穿越大大小小的島才有辦法抵達的地方。我對北歐那夏季晚上十點還能看到美麗晚霞的景致感到新鮮,無法停下快門。挪威好友見狀,從百思不解,到後來,他乾脆也拿起一臺相機捕捉這個它生長二十幾年的家鄉。
「我從來沒有這樣拍過自己家耶。」他拿著相機,興奮地說。
是啊,每當有外國友人來拜訪我時,我也總能透過他們那些光怪陸離的問題和好奇心,再次檢視並驚訝自己對於自身文化的無知。
如果我沒有經歷美國交換學生的那一年,看到中國留學生在台灣週的活動集體發傳單示威抗議,我可能根本不會在乎台灣跟中國之間的愛恨情仇。如果我沒有到倫敦和莫斯科體驗劇場的盛況,我可能對劇場的審美還停留於純話劇的表現。如果我沒有到過那些語言完全不通的國度,我不會真切了解語言之於溝通,只是最小的工具,真正能把人牽連在一起的,是那宇宙共通的情感。如果我沒有這麼多從南歐離鄉背井到倫敦工作的朋友,我不會理解小人物的心酸,更進一步地反思台灣外勞的現況。當然,並不是說這些事情在台灣就感受不到,只是台灣人的步調太忙了,事情排得太多了,多到我們沒有時間停下來,呼吸、放鬆,好好看看周遭。
到了海外,環境變了,你必須得停下來,不然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語言變了,你必須得更仔細聽,才知道身邊的人,真正在表達什麼。天氣變了,你必須對自己的感受力更加敏感,才知道怎麼適應……唯有透過改變,我們才能不斷地突破自己。
因為這些改變,所以我們更認識自己。
我相信,當我們更認識自己,我們就更有能力創造和革新。改變勢必令人不舒服,創造勢必會打破某些舊規矩。不過也因為這樣,我們得以繼續往前邁進。
有人問我,那你這樣玩夠了嗎?我總是認真的回答,我不是在玩,我是認真的活著。每一個發現,每一個移動,每一個刺激,每一個寂寞……都是我創作的養分,都是我更認識自己的方法,都在持續提醒我不要墨守成規,不要賴在舒適圈裡。一個創作者只能透過不斷的自我辯證,才能一次次突破自己的極限。
想要到一個完全不熟悉的地方走走嗎?如果你已經被那種不確定的感覺弄得有點坐立難安,恭喜你,這正是一個正面的訊息,你,有機會,可以改變:
而因為你的改變,世界,得以變得更不一樣。我相信。
作者介紹
蔡柏璋。現任台南人劇團聯合藝術總監。台灣大學戲劇系第二屆畢業,英國倫敦皇家中央演說暨戲劇學院(RCSSD)音樂劇場碩士,哈佛大學美國定目劇團聲音演說參訪學者,並遠赴莫斯科藝術學院進修學習三個月。劇場代表作品包括《K24》、《木蘭少女》、《Q&A首部曲》、《Re/turn》等。第一次申請海外藝遊失敗,打算再接再厲申請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