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社會的照妖鏡:專訪《天上掉下來的禮物》紀錄片導演羅興階、王秀齡
2012
11
02
文|楊豐維
圖|楊豐維
阿階導演的表情堅毅而執著,眼神就跟阿階嫂一樣如出一轍,彷彿是把可以穿透世界的弓,繃張著箭射向人性中最深處的深處……

看見一把可以穿透世界的弓
繃張著箭射向人性中最深處的深處

很難想像,前一天的凱達格蘭大道上擠進了六萬人,在陽光下以六彩繽紛的嘉年華式盛典,大聲訴求著「婚姻平權、伴侶多元」的同志權益;不過相隔二十四小時,同一地點上,再度湧入的人潮,卻是以悲憤、幾近壯烈的心情,怒吼著控訴政府漠視勞工權益、向右傾斜,但參與人數卻僅僅是前一天同志大遊行的二十分之一。

10月27日勞工走上街頭,以「六步一跪」的方式訴求重視勞工權益。(攝影/楊豐維)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小林滅村事件二部曲》紀錄片導演之一:王秀齡。(攝影/楊豐維)

下午兩點,跟阿階嫂(王秀齡)約好了在台北北平西路、重慶南路口遊行的起點碰面,十月底的台北天空陰雨綿綿,黑壓壓的人群穿著雨衣,一路蜿蜒走向台北西區最精華的地段、南來北往民眾最聚集的忠孝西路新光三越百貨前。手拿著「政府混蛋,台灣完蛋」的遊行標語,群眾的目的地是凱達格蘭大道的總統府,他們懷著滿腹委屈準備要蛋洗總統府。在快速流動的人潮中,握著大砲型專業相機的記者四處奔跑,他們圍繞著一群關廠受害勞工「六步一跪」的黑衫軍,嘗試捕捉最好的畫面,嘗試將這些關廠受害勞工黑衫上寫的「悲」、「怨」、「恨」,通通收進工運漫長的奮鬥歷史中。其中,遠遠地,終於發現阿階嫂的身影,她背著一個黑色背包(後來才知道裡面藏的是一支毛茸茸的BOOM),她手邊拿著雨衣,任由髮絲沾滿雨水,但卻一點也不顯狼狽,閃爍燁燁的眼光,非常專注地觀察、紀錄著隊伍中的每一張面孔。我向她走去跟她打了招呼,告訴她不用理我沒關係,我跟在你們旁邊走就可以了!阿階嫂接著朝人群中指了指,說阿階導演(羅興階)就在裡面拍,可以去找他,我直說沒關係沒關係,真的,我跟著走就可以了,結束後我們再碰面。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小林滅村事件二部曲》紀錄片導演之一:羅興階。(攝影/楊豐維)
人行道上呂赫若的作品〈故鄉的戰爭〉摘錄:無論如何總得找條活路才行的。(攝影/楊豐維)

其實,那時候心裡早已打定了一個主意,希望能在這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中,把自己完全丟進遊行的隊伍裡,試著跟隨所有人的步伐呼吸脈動,同時,也努力地提醒自己:要成為一個中立的旁觀者,試圖紀錄下他們(羅興階與王秀齡)是如何忠實紀錄著他者的生命。才這麼想完,就看見阿階導演提著攝影機不忙不迭地大步走過我身旁,繞到遊行隊伍的最前方蹲下來拍了許久,身後還跟著一位韋建茂大哥義務幫忙撐傘,他的表情堅毅而執著,眼神就跟阿階嫂一樣如出一轍,彷彿是把可以穿透世界的弓,繃張著箭射向人性中最深處的深處。

「自己的命運是要自己來打開的,無論如何總得找條活路才行的」,這句話摘錄自日治晚期台灣第一才子作家呂赫若的作品〈故鄉的戰爭〉,當遊行隊伍緩緩踏過中山南路,一旁的人行道、長長的「文學之路」也在地磚上同樣鐫刻著這句話,顯得格外諷刺。

當遊行的指揮車一聲令下說要讓雞蛋飛,一顆顆蛋便沿著拋物線清脆擊上警察的盾牌,一顆顆蛋液四濺在剛舉行完國慶典禮的巨大紅色牌樓上,隨著雨水一滴滴滑落,狼藉四處。這是遊行的高潮也是尾聲了,我們轉眼會合、稍作整理,不一會兒就已經坐在輝煌氣派的兩廳院裡喝起咖啡,稍早前的緊張氛圍早已不見蹤影煙消雲散,只剩咖啡的香氣隨著話語的此起彼落淡淡流轉,我們開始熱切地談論起《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小林滅村事件二部曲》。

最原始的事件紀錄
是非價值留給觀者自行決斷

2012年中甫推出的《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小林滅村事件二部曲》是羅興階與王秀齡繼獲得台北電影節百萬首獎《爸爸節的禮物──小林滅村事件首部曲》後的最新紀錄片作品,也是小林滅村事件三部曲中的第二部。此片不但在本屆CNEX青春有為影展特別放映成為焦點之一,更獲得國藝會的大力支持。在二部曲中,羅、王兩人延續首部曲的記事手法,以大事件的時間軸呈現方式,每段故事都以線性同步發展,相互交叉、對應、比較,片中沒有煽情的配樂、沒有事後補拍擷取的畫面,也沒有近乎劇情片式的縝密編導設計,直接用最原始、最平白的畫面向觀者掏心掏肺,是非對錯的價值定位一律全交給觀眾自行判斷、省思。片中沒有劇情式的剪輯與安排,並不表示故事的起伏就會像喝白開水般雲淡風輕,我們必須知道的是,紀錄片中紀錄的真實人生,往往比八點檔芭樂連續劇的劇情還要暴烈,如同一杯陳年高粱滾滾下肚,辛辣而燒灼。

《爸爸節的禮物──小林滅村事件首部曲》除了紀錄巨大災變下小林村民撕心裂肺、生離死別之痛,也記錄了政府與各界援助湧入的狀況,以及在全毀的小林村家園之上,倖存的生者是如何不斷試圖拼湊、回溯、追尋災變初始的可能與起因。二部曲《天上掉下來的禮物》片長142分鐘,羅、王用了較首部曲近乎1.5倍的時間來闡述災後更為重要的發展與關鍵議題:重建。二部曲裡主要人物的角色,除了首部曲著墨甚深的政府(或慈善組織)與村民(成人)們外,特別還將焦點放在童言童語的小孩身上,進而形成三條相互交織的故事軸線。

遊行當日紀錄的拍攝團隊,左起韋建茂、王秀齡及羅興階。(攝影/楊豐維)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小林滅村事件二部曲》片中農田採收工人。(王秀齡提供)

不僅只是物質的重建問題
還有資源分配、文化傳承及再生就業問題

二部曲中所謂的重建其實分為:物質生活的重建,以及精神心理層面的重建。在悲傷情緒尚未復原之前,小林村的村民必須立即面對的是如何一步步重建家園。但在重建家園的道路上,小林村民面對的挑戰已經不是單純尋求一個遮風避雨的居所,而是更加困難的資源分配問題、文化認同問題及再生就業問題。當我們談到資源分配不均,其實在台灣每一個曾經受災的區域都可以發現有相同的問題,回想細數921地震重建的例子就再清楚不過。但在小林村的例子中,顯然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更為複雜,大至因為人謀因素而一分為三的小林村(小林一村、小林二村及小愛村),相互為了爭取身為明星災區所得到的豐富資源而暗中角力,小至單一家庭中,兄弟為了房屋分配而起的爭執,再再都證明了羅興階所說的:「有資源,才有親情」,那沒有資源呢?只能妥協。

文化認同問題則從聲名遠播的平埔族小林夜祭為討論核心,到底文化重建是為了永續的族群文化傳承,還是僅僅為了每年放煙火般式的消耗預算?文化尋根溯源的初衷該如何延續?

再生、就業的議題則是二部曲的另一亮點。透過六對夫妻與家庭的就業與生活情形,一點一滴呈現災區的就業困難。如同前面呂赫若〈故鄉的戰事〉所說的:「自己的命運是要自己來打開的」,外界的援助終究會有停止的時候,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泛指賠償金等補助)也會有坐吃山空的時候,若沒辦法自力更生,未來的路該如何走下去?更遑論心理創傷弭平所需的漫長過程。

阿階導演語重心長地說「人是貪婪的」,倖存的小林災民中,有近五分之一是尚未成年的小孩們,他們對於天災人禍的感受與大人們相較起來,的確顯得更為真誠而直接,也是未來小林的希望,當大人們正在彼此勾心鬥角的時候,我們卻從小孩子的言談中,發現更多單純的愛與想念,毫無保留。

逃過災變的小孩在被沖毀的住家舊址紀念碑旁。(王秀齡提供)

小林村紀念晚會的點點燭火。(王秀齡提供)

紀錄工作已不再是單純的旁觀者
而是成為生命的共同體

從1990年當羅興階第一次拿起SONY Hi-8攝影機開始拍攝記錄片,到現在已然經過了22年,每一次他與王秀齡都在人性最卑微的場合與時刻,嘗試用鏡頭捕捉正義與不正義的拔河。我們或許可以讀見鏡頭前最不加修飾的故事,但我們卻不能忘記羅興階與王秀齡的每一次長期蹲點、每一次跟著受訪者落淚、每一次用心博暖的真摯情感。在這些時刻,阿階導演夫婦已經不再是單純的旁觀者、紀錄者了,他們是生命的共同體,也唯有在此時,我們才能看見平凡中,最不平凡也最真實的人性與人生。

我想起《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小林滅村事件二部曲》片頭播放的小林村民原音:「我對小林的感覺就如同課本上所讀的桃花源,桃花源不僅景色漂亮,並且村民們都能和諧互相」、「我們過的很幸福,所以我說人不能過得太幸福,如果父母走了就不知道要怎麼辦?」正如同王秀齡所說的,很多人都稱羅興階是「台灣社會的照妖鏡」,不僅深刻傳達出人性的貪婪、掙扎與不捨,也帶我們看見台灣社會不同階層的勞工就業問題、農耕困境與文化傳承危機,全部都在這次震驚世人的天災鉅變中一覽無遺。

最後,我還是非常不識相的問了關於未來三部曲的方向,羅興階坦率地說資料實在太豐富了,目前還沒有任何想法,為三部曲的發展畫了個令人期待的大問號。的確,一切都還是進行式,但可以肯定的是,有人一定會在看著紀錄片的同時,因為窺見人性的光明而落淚、因為窺見人性的黑暗而憤慨,正如同我一樣;但也有人會一直默默地奉獻他們的歲月與熱情,無私紀錄下台灣社會最底層的脈動,正如羅興階與王秀齡兩人一樣。

王秀齡、羅興階紀錄工作的專注神情。(攝影/楊豐維)

羅興階(左一)、王秀齡(右二)訪問遊行的勞工朋友。(攝影/楊豐維)

 

《天上掉下來的禮物》5分鐘精華短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