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際上要認識一個人的時候,文化是最好的方法。
——林曼麗
談到「國際交流」時,無可避免的需要設想如何跨越語言及文化上的隔閡,以達成雙向的理解與溝通。面對表演藝術作品的輸出/入時,這樣的思考反映在主題上,可能是選擇以更具人類普世價值的命題,來喚起不同文化背景觀眾的共鳴,但通常更有可能是反映於表演類別上的選擇。相較於戲劇,非以語言為主的作品,如:肢體、舞蹈、音樂、偶戲等等,往往被視為更容易進行國際交流的項目。若屏除以輸出/入作為國際交流的想像,那麼戲劇還能以什麼樣的面貌/方法展開國際交流?透過了解一地培育文本創作的方式及其發展脈絡,是否能如同閱讀一本翻譯小說的註解一般,補足文化及思考方式上的落差,達到另一種向度的「文化」交流?帶著這樣的期待,ARTWAVE工作小組於探訪歐洲期間,拜訪了位於荷蘭阿姆斯特丹、聚焦扶植新銳劇作家的平台「De Tekstsmederij」的藝術總監帝門.楊.芬斯塔(Timen Jan Veenstra),請他分享此平台於荷蘭當地的發展緣起與做法。
以振興荷蘭的寫作文化作為目標
帝門就讀於荷蘭烏特勒支藝術大學(HKU University of the Arts Utrecht),2009年畢業後隨即投入劇場編劇工作。2010荷蘭大選後,新政府縮減了50%的文化預算,導致許多劇院關門,「所以在我畢業後,工作機會並不多。加上過去歷史上,荷蘭劇場圈一直都不是劇作導向,而是以導演為主,所有的補助或關注大都在導演,或是想做戲的演員。我發現我身處在一個失去補助且不重視編劇的環境當中,於是我們決定自己發起一個平台。」帝門回憶道。
一開始,帝門就是在一個小劇院裡,把一些年輕劇作家的劇本直接讀給觀眾聽,卻意外地發現當地觀眾對於這樣輕鬆的聚會場合反應不錯。在持續累積更多專業領域和政府的重視及支持後,平台開始成長,帝門也意識到自己肩負起更大的責任,「所以我們很早就決定,不能只演我們自己的作品,而是讓更多人的作品可以被演出。因為我們想要振興整個荷蘭的寫作文化,而不僅是我們自己」。立定平台的主要任務是為劇作家創造一個永續的生態環境後,他重新審視當時的編劇環境,發現劇作家彼此之間有很高的同質性,作品也都非常相似,「我認為如果你想創造一種禁得起時間考驗的文化,當中的內涵需要具有多樣性。劇作家要能夠挑戰自己,要有人能寫劇情類(drama)的作品、也要有人寫悲劇和喜劇;有的關注政治議題、有的寫得更詩意。你需要有這些不同的聲音才能禁得起時間的考驗。」為此,帝門開始在平台上發展出不同層次的架構和軌道(trajectory)計畫,以提供創作者在創作端及製作端的發展需求。
播種沃土——扎根於不同寫作人才的培育
平台的基礎架構是一般性的工作坊,招收「任何想學習寫作的人」,而不局限於劇場文本的創作。在做法上,不以創作完整作品為目標,而是提煉出不同的創作要點來訴求於學員,像是:如何寫一個好的對話?如何形塑一個精彩的角色?如何寫出一部佳構劇等等,把「創作」這個有著各種可能的龐大想像,以寫作技巧去切分成較小單位來執行,強化不同寫作者的興趣和信心,讓寫作不單只是為了生產作品,而是養成一種「寫作或為劇場寫作的文化和意識」,以確保會一直有新一代的創作者投入其中。
進階架構也就是所謂的「大師班」,聚焦於專業劇場創作,更著重在建構創作者個人作品上的發展軌道(trajectory),這樣的計畫通常為期數周到數月不等,雖會檢視招收對象的寫作相關經歷,但亦不受限於從事劇本創作的專業作者,像是詩人、口述藝術家(spoken word artist)等文字相關從業者,反而更是帝門覺得能夠擦出不同火花和產生有趣對話的對象。過程中,平台會依據不同寫作者的特色和需求,提供內部或外部的導師指導,並且協助尋求與之契合的導演、劇組合作,最終的目標是將作品推向完整的製作演出。
施肥灌溉——建立長久的創作夥伴關係
關於導演和劇作家的媒合,帝門認為不僅僅是找到一名導演來執導劇作家的作品,而是促成劇作家與導演兩者共同發展創作的過程。「如果你叫一個導演執導已經完成的劇本,不管他喜不喜歡,對他而言可能都會比較像是一項『工作』。但如果他們能夠一起腦力激盪、探索共同有興趣的題目,投入的程度就會是一半一半,未來也更有可能發展出長遠的合作關係,因為他們是共同承擔這個作品,這比起單純媒合兩者來說是完全不同的動能。」因此,帝門選擇在作品被創作出來之前,依據雙方共同的興趣、關注議題、甚至是性格來媒合彼此,並且在過程中協助雙方搭起對話的橋樑,帝門指出:「通常導演和劇作家不一定需要對話,他們會討論怎麼做(how we should do this),但不會討論『為什麼』做,因為作品已經寫好了,但是『為什麼』會導致『你會怎麼做(how would you do it)』,這就會引發有趣的對話。」對帝門而言,唯有使劇作家和導演深入的互動交流,才能產出別具意義的作品,過程中所建立的信任感,也意味彼此的藝術發展與交會,不會因作品的完成而劃下句點,而是細水長流的創作夥伴關係。
除草修枝——將讀劇作為市場評估,為製作去蕪存菁
但是,當進入到需要將作品呈現的環節,我們要怎麼看待導演和劇作家跟作品的距離與關係呢?在台灣觀看讀劇的經驗中,舉凡阮劇團的「劇本農場」、牯嶺街小劇場的「為你朗讀」、或是同黨劇團的「當代經典讀劇節」,我們不乏看到相當具有導演手法的讀劇演出。
談到讀劇中表演的成分和比重該如何拿捏,帝門提醒應該要回到這個讀劇的目的性來釐清,「如果你叫一個導演導一齣戲,他就真的會導起來,但這並不是現階段我們想要的。我的看法是,觀眾並不知道自己要期待什麼,因為作品還在發展中,它們可能很爛,所以你沒辦法保證演出的品質,但是你可以確保的是投入和參與的品質,為了確保這件事,(一開始的讀劇)需要有一些限制,導演也是,所以我們會強調,這是一個『讀』劇,演員們就是在桌子後方看著劇本把字唸出來,不能做更多了。也許你需要音樂,那就把收音機放在桌上然後按下播放,而不是有技術人員幫你執行,因為那樣觀眾就會重新被放回觀看劇場的符碼當中,而不是去參與一個新的事物,一旦他們覺得是在看戲,他們就會期待品質,但因為作品還沒完成,所以你永遠無法符合這個期待。如果導演要呈現一個階段性創作的作品,你給他時間、資源和一切,他們會把還沒好的東西搞得好像已經完成了,放很多燈、舞者、有的沒的,最後你會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那你要怎麼討論它?」
讀劇在此,之於製作,有著更功能性的目的,即是對作品/敘事本身進行市場調查,除了需要觀眾高度的參與和投入,也必須減少不必要的變因,讓讀劇的執行更為純粹,它的娛樂性是由整體配套環節所創造出來、讓觀眾得到一種參與的滿足感,也因此,一個幽默風趣且同時了解劇場、能分辨並總結觀眾建議的主持人反而更為重要。
陽光、空氣、水——劇作家/導演/觀眾的支持系統
但是,面對躍躍欲試的新銳劇作家以及新秀導演,要怎麼說服他們少即是多呢?對帝門而言,平台最主要的核心之一是提供一套支持系統,所以讓觀眾在製作前期就投入,是去理解觀眾的需求、測試市場,同時替作品打磨拋光,因此必須暴露那些不完美的部分,才能討論如何使其成功,就算觀眾不喜歡,創作者仍能從當中獲得某種評估。所以他時常需要安撫創作者們,並且提醒這是關乎一個更長遠的演出計畫。「你必須要很嚴格的堅守你的立場,過程中他們可能會恨你,但在呈現過後,他們會明白這樣好多了。所以要認真對待他們,但也不要太過認真,你知道整體計畫最終的目標,但他們不一定知道什麼才是最好的。」作為製作單位,帝門需要掌控局面,確保每一個人在每個環節裡,都能恰如其分的發揮,才能真正替創作者守住他們的舞台。
創造有效的交流,才能建立一個健全的生態系統
隨著帝門的爬梳,一株關於創作書寫的幼苗,逐漸茁壯、枝開葉散。在他心中,藝術創作來自於內部的需求,因為有想要講的故事、想要表達的觀點及想要激發的思辨而產生,這些素材都是取自於生活之中的人們,他們也是作品最終交流的對象,「如果你需要人們的投入和參與,那就必須依據他們的程度開始讓他們投入。他們不僅是付錢來的觀眾,你是為他們創造藝術的,不用取悅他們,但你要知道你為誰而做。這很重要,從地方社群(local communities)開始做起,並且知道你為什麼而做,知道你的起始點,然後往那個方向前進,你的敘事、你的夢想,時時在腦海中修正。然後去了解人,嘗試不同的實驗,看看哪些是有效的,從那邊開始成長。」帝門把藝術創作端和觀眾端視為等同重要。
「你也要想想當你不在的時候,你留下了什麼?你必須要想這些,如果我不在了,某個人是不是要全部重頭來過?還是我們可以確保那裡有一個基礎,可以從那之上再開始,像是有了梯子。在荷蘭的狀況,常常有一個寫作的新趨勢,所有人就放棄手邊的事,往那個方向走了,然後原本累積的知識就沒了,你又得要重頭開始。我想在De Tekstsmederij做的事,就是誰都不用再從頭來過,我們可能幾年後就消失了,那沒關係,只要我們能夠說,我們提升了整體的品質,你們可以不用從頭來過,從中間開始就可以了,所以事情就可以持續成長,那是我們應該做的,也許也是你們要做的。」文化與藝術的發展,需要透過人類的經驗和知識積累而成,帝門由自身紀錄劇場的創作經驗出發,用寫作計畫為在地創作環境的土壤施肥,由內部發動,連結外部,先求產生自己的藝術,才能立基於此,與他人進行有效的交流,逐步豐富完整一個更健全的生態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