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焦慮之島上住了一群焦慮的人民,我們害怕鎖國、害怕走不出去、害怕不被看見、害怕被超越、害怕失去前人累積多年的文化內力。焦慮的最深層,是害怕被國際忘記。於是政府蓋了一座又一座國際規格的大型場館、辦了一場又一場國際規格的大型活動──但卻絲毫無法消除這座島上的焦慮。也許在「國際化」的企圖之前,我們能夠試著打破這三字魔咒的框架,仔細想想「國際化」可以是什麼?而我們又能走去哪裡?
這幾年來,「國際化」似乎成了台灣這座小小島嶼無所不在的共同焦慮,像是夏季溼熱暑氣悶的喘不過氣,大家卻也束手無策,只能被動地等待那陣不知何時會降下的雷雨來釋放壓力。「韓國藝術家在紐約辦了什麼展覽」、「中國最近吸引了好多百老匯團隊進駐演出」,三不五時總會聽到這些句子在耳邊響起,彷彿「國際化」是一座圍繞著歐美世界的舞台,而台灣要和周圍這些有著近似文化背景的國家競爭有限的進場門票。不過,正當我們焦慮於「究竟要怎麼樣讓台灣更有存在感,讓更多台灣藝術家被世界看見」時,早有這麼一個國際組織將總部設在台灣近十年──它是「OISTAT國際劇場組織」。
1968年的「國際化」:首先要從滲透鐵幕做起
OISTAT的名稱暗示了不同於當今思維的「國際化」。全名為Organisation Internationale des Scénographes, Techniciens et Architectes de Théâtre(國際舞台美術家劇場建築師暨劇場技術師組織,簡稱為OISTAT國際劇場組織,英譯則為 International Organisation of Scenographers, Theatre Architects and Technicians.),放在字母「I(Internationale)」前面的「O(Organisation)」讓我們想起了英文尚未成為全球文化圈絕對強勢語言的年代。那是1968年的東歐,鐵幕把歐洲分成了兩半,卻阻擋不了藝術家交流慾望,於是一群分別來自捷克共和國、加拿大、以色列、匈牙利、民主德國(東德)、聯邦德國(西德)、美國的劇場設計師、技術師在布拉格成立了OISTAT,期待藉由此平台讓藝術打破政治藩籬。
在我們今日的想像中,鐵幕曾是一道無法突破之界線,在鐵幕之後的共產政權、警察國家似乎連尚未說出口的思想都能掌握。究竟這些極權國家政府如何願意打開這道鐵幕?OISTAT總部經理魏琬容說:「那時候的東歐國家們還是會希望自己國家的藝術家能夠站上國際舞台,做個外交形象,但又怕他們到國外說了不該說的話,所以還會派人做紀錄,不少藝術家一回國直接就被送進大牢。」首任秘書長Dr. Ota Ornest更因曾秘密資助1969年席捲捷克的布拉格之春,在牢裡待了許久,也讓當時OISTAT祕書長職位空缺多時。如何在嚴峻的政治局勢中,運用有限的資源、有機性地突破重圍、創造藝術交流的機會,就成了這幾十年來OISTAT最擅長的靈活策略。
21世紀的「國際化」:重新定義與全新挑戰
1990年鐵幕瓦解,隨著國際局勢逐漸開放,越來越多藝術家來到OISTAT交流,OISTAT也在1993年將秘書處自布拉格移至荷蘭。從東歐來到大西洋側,所謂的「國際交流」從鐵幕兩端的交流,轉而涵蓋更多來自西歐、北歐的國家。2005年,OISTAT秘書處結束與荷蘭的合約,在當時台灣文建會全力支持下,爭取將秘書處設於台灣,隨後並將秘書處改為總部。至此,OISTAT總部有了更多的自主權,不再是像秘書處時期僅為組織提供行政支援,而開始在當代國際潮流中思考全球劇場藝術交流之佈局。OISTAT也因此從過去單純的「藝術家組織」,轉型加入專業藝術行政思維(不少總部工作人員和魏琬容一樣皆具專業外交背景,運籌帷幄更為得心應手),成為國際劇場交流之重要推手。
瞬息萬變的國際局勢,不免也影響了劇場圈的「全球化」路線。從鐵幕兩側到全歐,再到位於亞太島弧的台灣,自2006年以來,已有越來越多來自非洲、南美洲的國家成為OISTAT會員,不再將「國際」兩字侷限在歐美文化圈。來到台灣的OISTAT,的確幫助本身深具實力的台灣劇場獲得更高國際能見度;脫離了西方文化中心,也為OISTAT帶來全新定位,得以將觸角伸到阿拉伯世界、拉丁美洲等過去被「國際」(以西方世界為首)忽略的文化圈。不過畢竟藝術總在溫飽之後,這幾年國際經濟波動,也讓各國會員參與程度深受影響,不少曾是當年創始國的東歐會員,都掙扎於經濟情勢下大幅削減的文化預算。走過了鐵幕阻隔,全球性的經濟困境是否又會成為OISTAT的下一個關卡?面對這個問題,魏琬容顯得些許悲觀卻毫不消極:「我相信在未來,全球劇場圈能夠運用的資源一定越來越少,所以我們更要想辦法串連彼此、從『點』到『面』、有機地累積這些有限資源,才有機會開創一條新路線!」
不用來到紐約倫敦,總部資源就在你身邊
來台近十年,OISTAT積極運用「總部在台灣」的優勢,協助台灣藝術家與國外創作者進行藝術交流。對魏琬容來說,OISTAT就像是一塊響亮的招牌,有著半世紀的顯赫成績,就好像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直接承襲了布拉格、荷蘭時期留下來的人際網絡與國際資源。在積極定位OISTAT新路線之際,當然也希望能整合過去所累積的成績,更能讓台灣劇場圈「就近收割」這些資源。
要「就近收割」其實並不容易。台灣藝術家們內向、不善於主動運用人際網絡推銷自己等特質,讓魏琬容經常苦思於該如何讓OISTAT這個國際品牌為台灣藝術家帶來更多幫助:「曾經有一次我們到菲律賓參加2013世界服裝藝術節(World Costume Festival),在路上遇到了兩位日本服裝設計師,他們一句英文都不會說,連住哪間旅館都答不出來,還得打電話回去請日本旅行社協助溝通。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敢就這樣帶著作品來菲律賓,當然他們作品真的很出色,展出後受到與會人士大力讚賞。如果是台灣藝術家,反而會說『我英文不好,沒辦法用英文介紹自己的作品,要怎麼和外國人交流?』。少了放手一搏的勇氣,往往要等百分百準備好了才出手,結果還沒嘗試就先把自己限制住了。」
事實上,經常走訪各國的魏琬容常常會聽到他國藝術家對於台灣劇場發展的正面評價、甚至羨慕於台灣擁有如此充滿活力、自由的劇場環境。如何讓台灣劇場把握優勢,有機地茁壯生長,這絕非一昧興建豪華劇院、追求帳面數字可達到的。於是,OISTAT總部希望能有更多台灣藝術家把他們當作媒介:「我們時常收到外國藝術家、劇團來信,想要找什麼樣的台灣藝術家合作,這時就會善盡職責幫他們推薦,也成功促成了不少次的國際合作;同時,身為國際組織的總部,我們總是會得到國際上重要劇場活動、藝術節等第一手訊息,也會把這些消息翻譯成中文、傳遞出去,目的就是希望能為台灣劇場藝術家開創更多交流機會。不過似乎不太常有台灣藝術家主動請OISTAT協助牽線(事實上,在國際交流場合中,可能只要在閒聊時說句開場白:『我是OISTAT總部推薦來的藝術家』,就能打開整個局面,為自己創造更多機會),反倒常有學生詢問出國念書、在國外藝術機構當志工的相關事宜。這是比較可惜的一點,但也是我們在未來希望更努力的目標。」
OISTAT總部與台北的十年約即將於2015年到期,究竟還有沒有下一個十年?魏琬容表示:「我們當然希望還能留在台灣做更多事,畢竟作為少數設立於台灣的國際組織總部,一開始也花了不少時間摸索、累積經驗,知道什麼真正行不通。但我們現在對於未來方向的想法越來越明確,經歷了『轉型』階段後,讓組織得以『進化』得更完善。」在未來,除了讓OISTAT走出劇場界,為社會大眾提供第一手劇場資訊,同時並深化與其他國際組織之合作外,OISTAT也希望能協助更多的台灣藝術家運用總部資源,走出框架、創造更多可能性。即使OISTAT也許將揮別台灣,這十年經驗也會成為台灣劇場珍貴無比的寶藏,立基於此,轉化再出發──正如當年鐵幕時期之初衷,即使國界阻隔,也擋不了對於藝術交流之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