菸酒男女──我的藝評(策展)人朋友
2014
04
02
文|沈伯丞
藝評人二三事
很不同的兩個人,同樣地以鮮明的姿態面對著生活與藝術,或許正是這個高度鮮明的個人特質,讓他們成為了藝評(策展)人。

前言

每次相約喝咖啡、聚餐,她總是堅持要選室外的位置,因為這樣她就可以一邊抽著她的白色登喜路香菸一邊跟你談事情。然後以豪爽的笑聲跟你以討價還價的姿態,你來我往地爭論著某些不同的意見,嘗試著找出彼此間對於專題可能的發展模式的共識。沒有刁鑽的學術名詞,也不玩反覆翻轉的辯證遊戲,閱讀她的評論文章你會感覺到那語氣有種直白的氣勢,一如她給人的感覺,例如部落格上的文章〈正妹流血了〉便是一個既生動又鮮明的例子,這個帶著三分幽默與莞爾的名稱及形容,其實很貼切、直接地描繪了藝術家蘇匯宇的錄像作品。

這個女子是秦雅君,我跟她之間的友情是六度分隔理論的鮮明例證,從「XXX說我的一個朋友沈伯丞說:『……』;後來我又遇到XXX說我的朋友沈伯丞說:『……』」開始,我們認識了彼此。關於秦雅君,你很難用一個單一的身分去框架、界定她的身分與工作,她寫藝評也策展,並總是認為自己想當藝術家,而這個「想當藝術家」的態度讓秦雅君的狀態很像是她口中吐出的那陣菸,飄飄然於扮演各種藝術世界的角色裡。網路的那一邊,秦雅君開始跟我一來一往地聊起自己的角色扮演,從藝評人、策展人到母親,而這期間她又抽空到陽台抽了幾根菸。

相較於秦雅君的外放氣質,他是另一種典型的人類,儘管他堅持自己已經很久不喝酒了,但我卻依稀記得那個在深夜的研究室裡獨自喝著酒的身影。簡子傑總是讓我感受到幾分憂鬱與深思的氣質,他寡言卻並非木訥很可能僅是不想跟你多說話。閱讀子傑的文章很像在看大江健三郎寫小說,慢慢地、近乎耽溺地訴說著某個熟悉的經驗、場景與人物,那文字裡有著一種自語低吟的狀態,然而讀者卻又深深地感受到寫作者對於作品及藝術家的特殊洞察。或許是理論名詞使然,他的文章讀起來有種澀味,猶如紅酒中的丹寧般在滑順的口感中加了點剎車,讓喉頭得以留下深刻的餘韻,文字中的那股澀味迫使讀者仔細地去品嘗作者與藝術家及藝術品之間的凝視關係。

有別於秦雅君與我之間的交誼關係,子傑一直是傳說中那個「藝評寫得很好」的高手,直到博士班我們才算真正的彼此認識,而第一次的切磋則是一門課上的彼此對話,那之後的日子他叫過我「猛男」(儘管我不是肌肉男),也跟女兒介紹我是怪叔叔(更絕不戀童癖)。那一日深夜的網聊中他總是以幾句簡短的話語,來回答我的提問然後匆匆忙忙地填下了一些問題,隨後便去忙自己的工作了。這就是簡子傑,身影中有種淡淡的孤獨與深思,配上一杯酒似乎頂合襯那文學青年(或者中年)的形象。

在一個想像的場景中,我忽然看見抽著登喜路香菸的秦雅君與喝著小酒的簡子傑,一邊高談闊論的嚷嚷著而另一個卻低首沉吟,看似不交集與對話的場面中他們談著彼此的藝術家好友們(國家氧、後八),而我抽著菸、喝著酒,興味盎然地看著這兩個藝評(策展)人朋友,以一種生物觀察的姿態瞧著他們的互動場景。

賴志盛《原寸素描》,秦雅君策展之「作為一種例外於現實的狀態:廖建忠.李基宏.賴志盛」。

一、宅得剛剛好

儘管算是當代藝術圈裡的活躍者,秦雅君跟簡子傑在行為上卻很御宅族,兩人都不愛出國更別說特地出國看展覽,當然也很少整個台灣東、南、西、北跑透透,那不是他們的生活步調與方式,與其到處跑我想她更熱愛在外雙溪抽著白色登喜路香菸增加溫室效應的氣息,而子傑或許更熱衷一整天陪女兒,然後在深夜無人時打開電腦一邊工作;一邊享受某種孤獨的況味。無論是外放或內斂,這兩人其實都宅得很。

根據秦雅君自己的說法:「除了自己的策展以及很要好的藝術家朋友的展覽之外,我很少專程去看展覽,通常都是因為跟朋友約在某個展覽附近然後順便一起去看,與此同時,展場附近好停車就顯得很重要……有時候是想某個展覽,他可能會覺得有趣,我才帶他去或說我才會去。」這種除非是朋友的展覽,又或者為了促進增加親子活動頻率的觀展狀態,讓秦雅君的策展活動、藝評書寫都以一種很緩慢並且很小範圍的狀態進行著。相較於將觀展視為親子活動,簡子傑的回應則有著另一種孤獨的滋味,他說:「不一定,有時三、四個月看一次,在學校教書那幾乎又是每天看。」觀展似乎不是他們的生活重心也不見得多麼上癮,只是平淡、簡短地參與而已。

關於藝評文章的產出,兩人卻又有著很大的不同,秦雅君的生產極為緩慢,她一年大約只寫一篇藝評文章,策展大約也是一年一檔左右,而範圍很小則是說秦雅君的策展主要環繞著自己喜愛與熟識的藝術家,其中規模較大的《雙盲臨床實驗》,其實也只邀請了9個藝術家,更別說她熱愛策劃藝術家的個展了。而秦雅君的藝評文章之所以產量小到驚人,其原因或許一如她自己說的:「基本上我被邀寫的或許不算多,但我幾乎都拒絕了。要不覺得太趕,要不就是題目或對象沒興趣,最近拒絕的一個是我問是不是可以用Q&A的方式對方說不行,我就說那算了。我幾乎只能是自發性地想寫什麼,但這種生產人家通常不要;要不就是我要很不嫌麻煩的在我要處理之前先去打通關節。」這個很宅的習慣與風格,也構成了秦雅君她獨特的溝通方式,她說自己沒有秘訣,硬要說的話:「如果『真的對正在聆聽的對象有認識的興趣』算是秘訣的話,每一次經驗都很有趣。」

相較於那個產量極小的秦雅君,簡子傑的文章產量倒是相對地穩定,他說:「不一定,前兩年一、兩個月一篇吧,最近應該每個月至少一篇。」儘管如此簡子傑卻說:「但不管是家庭或工作型態(到處兼課、到處接稿),你不覺得寫作時特別容易感覺到整個世界都在反對你嗎?我很少有覺得自己寫得好的狀況啦……廿歲初頭或許有完美主義吧,我覺得現在就是知道自己斤兩在哪裡而已」,看著子傑的說法,不覺間有種心有戚戚焉的感受,多少時候書寫者只是也只能盡己所能的敲著鍵盤,嘗試著在字裡行間訴說著自己熟悉的物事,對於文章的好壞似乎也只能說:「我大概就是這樣了。」子傑說:「我很喜歡一個句子『白紙的邊界就是世界的盡頭』。」這句話令人感受極深,也許每個敲鍵盤、爬格子的人都曾經體會過那站在盡頭處的感覺。寡言的子傑文章寫得多,擅長談天的雅君卻寫得少,這似乎也顯露了二人彼此間的性格的鮮明差異吧。

從某個角度上看秦雅君的行為,近乎亞斯伯格症的自我封閉性,連相關學習與閱讀的問題,她都可以回答道:「我沒想過需要充電的問題耶,如果說需要充電意味著關涉如何能使自己對於藝術作品的書寫更具創造性的話,那可能就是盡可能使自己的生活經驗不要跟藝術有關吧。我無法以類別的方式表述自己喜歡哪一類的書籍或電影。」或許正是這種很不在乎外在資訊流動與生產的方式,讓秦雅君自己可以慢慢地想,慢慢地寫並構作了自己的鮮明風格,很直白、很寡言卻又有著高度直覺的精準。

相較於秦雅君那種近乎動物直覺般的風格與行為,子傑比較接近於一個圖書館裡的知識份子,他認為藝評人最好的充電方式是「跟藝術家和藝評人在沒有公開發表的前提下進行討論」,而且子傑說:「我喜歡讀理論書和小說。」或許正是理論與小說的行文風格,不知不覺間影響了子傑的筆氣,所以他的文章總是在某種私小說的餘韻中帶著幾分理論的澀味。

儘管只是私下漫無邊際的網聊(我其實更在意他們的小孩、菸酒以及生活小事),兩人所展現出的行為模式也是一貫的有著鮮明的差異,深夜裡的秦雅君依舊健談,只不過總是在我尋思她那極為私我性格的書寫與策展時,網路的那一頭會突然傳來:「我先去抽根菸……」這樣的訊息。而子傑關心的卻是:「那我們要聊多久?不會超過一小時吧?」、「好了……那就先這樣子……我要去忙了……晚安。」彷彿我無意間打斷了那屬於他的子夜沉思時刻。短短的幾句訊息中,卻似乎更為立體地刻劃出秦雅君與簡子傑兩人獨特的行為與思維模式。在這些無目的訊息中,我似乎又更加認識自己的這兩位朋友了。

廖建忠作品,於「作為一種例外於現實的狀態:廖建忠.李基宏.賴志盛」展。

二、關於策展他們說:或許因為這是創作/比低限還低限

一根菸的時間後,我跟秦雅君回到了線上的漫談裡。在深夜的網路兩端,兩隻夜貓子似乎特別容易聊,我提到了「因為林昆穎所以她開始想當藝術家」,這件因為我們兩人某次聚會時聊到台灣科技術家時偶然提及的小插曲。

然後秦雅君開始回憶地說道:「那時候我在國藝會工作,因為國藝會的科技藝術專案要在國美館展覽,我被叫去參加開幕,然後當時我主持的刊物正巧要採訪林昆穎,我不認識他,就跟他約在國美館,見面的時候,他穿短褲,人字拖,還用髮箍。跟我講話的時候一直在玩他的頭髮我當時覺得當藝術家真好,因為藝術不世故或不按照常理是常理,所以我覺得藝術家很自由。我只是在網誌上,寫下我很想當藝術家,當時沒有覺得有當藝術家的可能。」於是她開始策展,她說道:「的確後來發現策展是我可以當藝術家的方式。」這個轉變連帶著也影響了她對於藝評觀點的再調整,她說:「藝評不是一種創作嗎?在策展以前我不太覺得是,現在我的確覺得、也希望寫作是一種創作,所以就很難寫了,我想那讓我變成一個不好合作的作者。」儘管說著自己是個不好合作的藝評人,秦雅君堅持相信自己是個很好合作的策展人(的確,特別是當你要溝通的藝術家只有一、兩個好朋友藝術家時)。

對於策展,簡子傑的態度有著某種隨遇而安的豁達,子傑策劃的展覽總是哥兒們的展覽,依據他個人的說法:「比陳瑞文說的那種作品都已經掛上去了,只要寫一篇策展論述的低限策展還要再低限一點。」所謂比低限還要低限就是:「就甚至不太確定他們展什麼。」根據這個描述,我覺得子傑的策展或許比較像是猜賓果的遊戲吧,當你無法得知作品及想法時,一切就真的只能如他所說的:「一切都靠哥們神交……」甚至當提及展場現場時,子傑依舊保持著超低限狀態,他說:「面對老大(賴志盛)這種藝術家,你好意思在現場指手畫腳嗎?」想來也似乎有幾分道理,因此關於展覽現場的狀態他說道:「我不想去叫人做什麼啊……因為我連叫學生寫作業或分組報告都會很不好意思,之前的經驗是就讓藝術家自己協調啊……」或許這種令人難以招架的低限態度,也正是他為何比較關注到底得跟我聊多久的深層原因吧,「真是夠了……」我心裡如此嘀咕著。我一邊想著一邊正打算繼續提問,他卻傳來:「大概1小時了吧?剩下的題目我等一下寄給你好嗎?我要去忙了,再見。」網路這邊的我忽然有一股悵然若失卻又僅能故作瀟灑地說:「嗯……謝謝你,剩下的題目等你回信囉……再見、晚安。」

簡子傑策展之「紐約遊歷計畫」。

「等一下,我要抽根菸……」被人訪問的夜晚似乎特別需要尼古丁的加持,秦雅君又抽空檔去抽菸了,我開始回想她說到自己為何抽白色登喜路,因為「外國菸的包裝都比較漂亮,我覺得這可能也是原因,最後選登喜路定下來我猜也可能是因為外型。」更諷刺的是她說:「我試過另外一個牌子,也是有精品的,我覺得它沒有比較好看,而且我不想改部落格的名稱。」視覺與文字顯然勝過了香煙的主題:氣味,果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視覺系。回到了網聊主題的藝評的書寫上面,秦雅君說道:「沒有特別喜歡的書寫方式,事實上每次寫完都覺得很不滿意。」這種自我挑剔的態度或許也是創作者獨有的姿態吧,甚至關於藝評人的身分她都說:「覺得藝評人跟藝術家一樣,只要聲稱自己是就是了。」,儘管就她自己所言:「其實我很少看藝評以及一時間想不出可以將之視為偶像之類的對象。」但我卻想起秦雅君曾經在網路上PO過:「就許多方面來說,評論家的工作很輕鬆,我們冒的風險很小,卻握有無比的權力,但我們評論家得面對難堪的事實,就是以價值而言,我們的評論,可能根本比不上我們大肆批評的平庸事物,並非誰都能成為偉大的藝術家,不過偉大的藝術家,卻可能來自任何角落。」這篇動畫《料理鼠王》中感人至深卻又平實生動的評論。誰都可以是藝評人的態度似乎又很像波伊斯(Beuys)那「人人都是藝術家」的風格了。

不多時子傑很認分地回訊了,很認真作答每個題目,跟那個一直跑去抽菸而對於制式問題回答得很天馬行空的雅君相較,他似乎更能精準地回應這種狀況,關於藝評人通常與藝術家溝通的祕訣或曾經與藝術家有趣的對談情境,他提到:「祕訣就是要傾聽,有趣的對談情境通常是走出展場開始遞菸……」關於傾聽藝術家的部分二人是一致的,不過搞錯重點的我注意到的卻是:「果然,酒是只能給自己喝的」,雖然他一再強調他已經不喝很久了,但是我卻難以忘記那個看不見的獨飲場景(因為他總是關著研究室的門,只留下空酒瓶供人想像。)他懷念「過往在某些咖啡店還可以抽煙的年代,那是最有寫作效率的地方啊。」(害我一直誤以為是酒館)。關於書寫藝評文章,他說:「喜歡直書……我不會用喜歡或不喜歡來想像我和作品的關係欸。」一直被我認為自視甚高的子傑也有欣賞的藝評人(雅君,拜託你多讀點其他人的文章吧),他說:「國外的啊,傅柯算藝評家嗎?國內的:游崴。」(話說如果傅柯不算的話,那麼我們讀了一大堆他的東西是要做啥呢?)。至於誰是藝評人呢?子傑的回應不知為何對我而言有種卡夫卡式的無奈感,他說:「寫個幾篇,人家開始邀你去座談,這就是藝評家了是不是?貼近真實的版本是,除非卡到位根本就很難活下去的藝術人,我們稱之為藝評家。」(忽然間想要為自己滴下兩行淚,子傑你真是太到位了吧)。

很不同的兩個人,同樣地以鮮明的姿態面對著生活與藝術,或許正是這個高度鮮明的個人特質,讓他們成為了藝評(策展)人。

秦雅君策展之「雙盲臨床實驗」,左起陶亞倫、李基宏、王雅慧作品。

結語

因為一個訊息上的小插播,雅君聊到了她的兒子小崴,也聊到了她跟孩子一起去看展覽的種種,更談到小孩子看作品時的直覺敏銳性。

秦雅君說:「我發現小朋友處在很樸素的狀態,是滿純粹的感性,那讓我有一種發現,因為我們都不可能回到那種狀態了。我之前在寫陳萬仁的時候,就有意識到這點,因為那次的訪談裡他提到朋友林冠名的爸爸,看他的作品的反應,我覺得很有趣,因為那幾乎是所謂圈內人不會有的反應。小朋友沒有什麼預先的認識或知識,也沒有現實的關係或現實的壓力,他講的就是他想的或感覺到的。」她舉了個例子:「小崴看《即刻》,開始播了以後他看了一眼就去看桌上別的東西,我說:『ㄟ播完了。』他小吃驚地說:『喔!』然後說:『馬麻這個作品很有趣耶,感覺就是讓你期待一個影片,結果就是那個影片。』」這段對話讓我想起了先前提到的〈正妹流血了〉,母子果然一樣直覺與直白呀。

相較於雅君對於小崴的仔細描訴,子傑則僅是淡淡地說著養女兒的滿足感,宛若呵護一個神祕情人般不肯曝光細節,果然還是寡言到底呀,或許低限的態度不僅是策展,而是一種生乎自然的性格吧。

訪談在深夜結束了,望著自己與兩人的網聊對話窗,尋思著這兩位性格鮮明的朋友對藝評與策展的獨特姿態,忽然間似乎可以理解,他們兩人為何是我想要網聊的對象,既不是為了採訪,也不是為了一篇必然遲交、拖稿的文章,而更像是讓自己更直覺地去貼近兩個怪朋友,儘管我們之間的交友關係都是從藝術開始,然而我們彼此間卻絕少真正的將藝術作為談話的內容,甚至連聊起相關的藝術家朋友,都像是在日常嗑牙般地說著八卦,從未真正嚴肅地討論過藝術作品,甚至連座談也湊不上一塊兒。而採訪或許僅是一個理由正當的藉口,讓我得以在深夜裡找人聊聊天,然後義正詞嚴地要求他們以同理心來幫拖稿的朋友一個忙,藉此談一下我們尋常日子裡從未認真談過的話題而已。子傑早已下線了,雅君說:「那我去抽根菸了……」,而我正在字裡行間讀著兩位藝評(策展)人朋友秦雅君、簡子傑的鮮明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