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閱讀文學二十幾年的讀者(國文教科書裡的文章不算,因其選文專制非自主的特性),文學評論之於我的價值就像蛋糕邊上的奶油一般,滋味甜蜜卻不易消化。說它滋味甜蜜是因為文學評論人總學富五車、家中四壁書冊,評論文章上,「後殖民」、「新鄉土」、「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等對多數人倍感陌生的名詞一一走來,讓我們對於方才閱讀過的文本產生新的想法或啟發。本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總可以看得更遠,有人帶你讀書也沒啥不好?!
然而,不易消化也是事實,「文學評論學術化」成為近年來多被詬病的情況。當普通讀者遇上專業評論,當專業教授依照「學術規範」成就一篇篇「言之成理」的評論文章,就變成,「當我們討論文學評論,文學在哪裡?」的另一個提問。
然而,時值人間四月天,春暖花開的時節不宜過於尖銳的行文,且讓我們先擱下文本,來看看這些文學評論背後的藏鏡人,如何「教、養」自己,怎樣練功,又如何在多重角色之間尋著理想的評論方式與自己的位置。
集作家、教授、劇場導演於一身的文學評論人──郭強生
採訪郭強生教授是一次富於智性的經驗,早慧而已創作逾卅年的他,也曾在03年成立劇團——「有戲製作館」並擔任負責人,其第一部自編自導的舞台劇《慾可慾 非常慾》於台北新舞台演出,並獲得極大成功。如今他在東華大學擔任英美語文學系、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教授。走遊於創作者、教授與劇場導演之間,郭強生為所謂文學評論人寫下註解。
採訪當天的新北市,氣候終於由雨轉晴,我與教授約在一間日式速食店,他早到了些並已將午餐解決,我坐定並遞上訪談題綱,幾乎是一瞥的時間,我知道他已掌握了訪談節奏。儘管周圍人聲擾嚷,卻無傷即將到來的聆聽與講述。
身為一位文學評論者,郭強生自陳自己的充電方式是「雜食性」的,無論電影、閱讀、展覽,幾乎來者不拒。「藝術有不同情境、不同的化學變化,它會發酵、且持續運轉,我期待每一次由藝術所帶來的驚喜,尤其是自己挖掘的。」就像他在08年的紐約市區一次逛唱片行的經驗,他聽見一把低沈有韻的女聲,那是英國歌手Adele第一張唱片,那時沒人知道日後她將聲名大噪。
當筆者問道平均的評論發表時間,郭強生憶起7、8年前的自己,曾經一個月7、8篇的撰稿量,直到如今他選擇性的「找一些還沒說過的話來講」,再透過自己所主持的廣播節目作為分享的介面,評論如今成為他練習思考的方式之一。
而令人好奇的是,當評論者遇上作家,會勾引出怎樣的情境與對話?一次與諾貝爾文學獎詩人得主沃克特的相遇成為郭強生記憶中的亮點。約末04-05年,那時郭強生已在東華大學擔任教授,桂冠詩人遠道而來,引發他的接待創意。擁有導演背景的郭強生,想到,不如將沃克特的詩作以讀劇呈現,透過多名學生演員於舞台走位、閱讀,不啻為對創作者的致敬,更重要的是彰顯這樣的劇本對台灣學子的意義。表演完畢,郭強生在洗手間巧遇沃克特,後者一句「good job」,讓郭強生的創意與學生的努力有了回報。
談到自己的評論風格,郭強生以為風格來自對象。畢竟,評論者不是作裁判,而應該誠實地將自己的「偏見」,且不裝成公平的態度,揭示於文章之中。「評論是一個思維、推論的過程,重要的是先釐清關注的焦點」。他談到去年的金馬獎黑馬「爸媽不在家」,劇本本身便是小品,因此無礙於語帶感情,談論它也不會像在談論例如林肯或其他史詩類型的大片。而在中外的評論者中,郭強生對紐約時報的藝評印象深刻,並坦承學到很多。在紐約生活了12年的他,紐約時報的閱讀成為一種習慣,他看見那些藝評人不只在對藝術作品打分數,更在形塑思考,探討未來美國文化發展的方向。讀者可以察覺,這些藝評人正肩負起社會責任,對文化進行整體觀察。更讓郭強生訝異的是,曾經寫劇評的評論者多年後轉寫社論,筆鋒依舊利索;而首席影評也轉而成為書評,正是如此厚實的文化底醞,茁壯了一地的文化環境,台灣或可借鏡。
反觀國內的文學環境,文學評論人的身份認知儼然已成為「看誰寫得多」或「看誰接得多」的境況,缺乏篩選機制的結構下,自己的品管便成為關鍵。此間已既定成形的多元裡,郭強生期待一場「大風吹」,他鼓勵更多的跨界,更深度的實驗。「藝術作品不是社會資源分配的藉口與結果,應是重新分配的開始」。「重新想像」是這位文學評論人對台灣文學環境的期待!
這三年來,郭強生較專注於創作,課堂上,他較常以創作老師的身份對新一代的創作者提出建議或鼓勵。他期許學生學會讀懂評論才不會被錯誤暗示,而評論自然也能成為創作的養分。無庸置疑,最好的文學評論往往是最好的創作,例如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班雅明的《靈光》等作品幾乎已無法歸類,在閱罷這些文本之後,我們於是能說,「當我們討論文學評論,我們也正在討論文學。」
訪談末了,我請教授簡短說說當個評論人的甘苦,「好處是可以意外地讀到好書,苦處則是稿費低!」我想,這或許也是所有文字工作者刻正面臨的幸福與窘境吧!
「先被文本觸動,而非自己去強行解釋」──蔡淑玲
目前任教於中央大學法語系的蔡淑玲教授,自小受語言學者的父親影響,領略語言的重要。自文藻法語專業畢業後,進入中央大學法語系就讀,爾後繼續至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攻讀法國文學碩士、博士,受法國文學浸潤甚深。
採訪當天,我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些,遂好整以暇地觀望四週,室外天光朗朗,一個適合與老友喝咖啡的週末午後。不一會,一位留著短髮的女子走進我的視線,我知道她便是「追巴黎的女子」了,那一身俐落裝扮,行走間一派自在,且透露著自信與不經意的慵懶,典型的巴黎女子。她見著我了,眼睛笑成一道弧線,我們彷彿相識已久。
我說,我們隨便聊聊,於是,一場「隨性」的訪談正式開始。當我問道她如何看待自己作為文學評論人的角色時,淑玲自認自己的本業還是在教學,評論人實是副業。她不刻意寫評論,總是評論來找她。那些書寫評論的契機總是在撰擬論文的過程中獲得的。「論文裝不下的東西我會放在評論裡」她答。
自陳從小對文字敏感,那些在書寫過程中產生的親密感覺常常也讓她想刻意與文字保持距離,她小心著不要故意製造效果,不過度煽情,她不太在意讀者怎麼看,只想完成自己書寫的初衷。
對於評論,她是隨緣的。開始往往是先對書寫的客體產生好奇,先有感覺,爾後再結合生活經驗,「那些事物必要先成功地觸動,而非我自己去嘗試解釋。」
提到個人充電的經驗,她回想起09年前往美國、法國的學習與教學經驗。充電的原因是因為感受到自己內在的枯竭,她想讓外頭的人告訴自己正在作些什麼,當她順利申請進入美國康乃爾大學「人文學社」時,開始有了豁然開朗的感覺。
「康乃爾人文學社就像一個大的修道院,當你獲選便成了他們的fellow,進入一個更專業的study group。」在那裡,來自17個不同國家且學各專精的教授,共同分享、討論、啟發彼此,那彷彿研發中心的建置,不同的思考流動其間,是一個對自己的挑戰,而這個經驗也讓淑玲更確定自己的學問不是閉門造車,透過學者間的思考衝撞,她的視野獲得開啟。
問道喜愛的評論文本,她談到《黑暗托馬》的作者莫里思‧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黑暗托馬》作為布朗修的第一部「虛構作品」,創作期間長達九年。這部影響當代思想界的鉅作,對蔡淑玲而言,文本本身就是架構。精神分析大師拉崗也在他著名的講座中盛讚《黑暗托馬》是一種「幻想的實現」。對於中文讀者而言,《黑暗托馬》中文版的問世,無疑能夠補充法國思想中的失落環節。
淑玲不諱言自己已經很久沒寫書評文章,連看書、逛展演也暫時捨棄,就是一種突然沒勁的感覺。但相反的是,這幾年的生活卻相當精采,遇見有趣的人、遭遇有趣的事都讓目前的生活更加踏實。身為學院教授的她目前將注意力放在生活上,做家事、看電影、作瑜珈,她樂此不疲。「我是個任性的創作者」,她語帶笑意地說。我於是更加認識這位自嘲「外表是貴婦,在家是跪婦(做家事)」的文學教授,她不為了寫而寫,寫的時候是必須寫的評論精神與創作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