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另一個角度閱讀經典
「契訶夫原來是個花心大蘿蔔?他一生有30幾位情人。」1
「建造紐約中央公園噴水池畢士達天使(Angel of the Waters 1873, Bethesda Fountain)雕像的天才女雕塑家Emma Stebbins,竟願意放棄如日中天的事業,專心照顧女友Charlotte Cushman乳癌治療的後半生?而那位奇貌不揚的女演員有何殊榮可以飾演莎劇中的重要角色?」
以上是藝評人及小劇場導演傅裕惠上課的真實情境。善於透過藝術史的風流篇章引起學生學習興趣的老師,本身像是大頑童的傅裕惠笑說:「我很努力刺激學生對劇場的學習慾望,畢竟他們是看戲的未來潛力觀眾」。對學生來說,這位不像老師的學者,倒像是親切的大姐,永遠以溫暖的心提攜後輩,發掘他們的潛力,給予機會。「當專業的藝評人最重要的是保持一顆好奇心,去看年輕人做的戲」。學生的戲,傅大姊一定偷偷地去看;近年來身影不時出現在大稻埕的巷弄之間,前輩的出現,鼓舞了曾經交會的小劇場年輕演員,也默默支持這些熱愛劇場,但不得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藝術工作者。「您是傅老師嗎?」,從這些年輕後輩眼神背後,透出一種敬重與感謝的眼光。
另類空間 流動的好奇心
「我特別喜歡去看怪怪的戲,尤其是那種非正式表演空間的演出」,的確,老屋改建的房子折射出一種獨特溫度的光線,不需要太多舞台設計,就可以營造出超現實的質感。平時熱衷閱讀,但特別喜歡藝術史類的主題,從阿基米德羊皮書到連續劇「三國」都讓傅裕惠著迷不已。「我會好奇為什麼劉備的夷陵之戰會打輸?東吳的戰略是什麼?阿基米德寫在羊皮書上的文章主題竟然是『胃痛』?原來阿基米德早在西元前三世紀就在思考組合學。這不是很好玩嗎?」,不否認很多時候閱讀最吸引人的,是這些藝術家的「八卦」。因為對被正統史所忽略的軼事產生好奇,所以想知道更多,不知不覺已經將整個時代的美學觀讀完了,並且找到與眾不同的觀看角度。
藝評人和創作者的關係 魚幫水、水幫魚
「十年前,當李國修老師告訴我藝評人與創作的關係是『魚幫水、水幫魚』時,我不太明白,總覺得必須要稱職地盡到藝評人的角色,客觀地分析演出的優劣。」十年後,傅裕惠終於體會到,在台灣的劇場環境中,導演、演員、觀眾、劇評人是緊密相連的;不同於歐美藝文界,藝評人可以像是米其林星級的食評家,品嘗後給下評論,然後離開,接下來的交給市場去運作。「台灣藝文界尚未有健全的體制,從前,我曾經因為不慎用了一個詞,結果重重傷害了那位創作者;後來我反省,一定要用那個詞來形容我的看法嗎?」現在的傅裕惠更熟稔藝評人的多元位置,有時候寧願直接和創作者交換想法,而不選擇寫文評價,「現在臉書很方便呀,你直接和導演講反而比較可能幫助演出更進步,不需要透過藝評文章」。
劇評究竟是寫給誰看的,這是值得探索的議題。對於已經擁有穩定票房的表演團體來說,熱情的粉絲不容易受到藝評所影響;能夠因為藝評而受到影響的觀眾是少數,「會看劇評的人,絕對是精英中的精英。」傅裕惠說。書寫幫助劇評人整理思考邏輯;更進一步地是,劇評人可以根據劇評發表的媒體,思考撰寫的目的和效益。比一般觀眾較易瞭解導演想表達的意旨,劇評更多的功能是教育觀眾,幫助觀賞者短時間內進入創作者的世界。
劇評是驗證理論和實務
與傅裕惠相似,同時身兼創作者與劇評人的葉根泉,對劇評有不同的看法。博士論文主題是「身體技術作為工夫的實踐:六O至九O年代台灣戰後現代劇場的修『身』」,長期以來關注八O年代小劇場運動的發展,卻發現「時間的轉移,劇評最輝煌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八O年代小劇場運動,因為有民生報等主流媒體大幅報導劇場活動,大家關心且好奇這個新的潮流;但是現在媒體並不關注藝文生態,淪為版面的點綴,更壓縮了大眾對於藝文的重視」,葉根泉說。
過去以劇本創作為原點,直到博士就讀期間才開始寫劇評,最大的原因是「驗證理論和實務」。從前的創作經驗,讓他更容易進入作品的脈絡,劇評很大的目的是提醒導演,在創作意圖及實際展現中,是否有尚未完成的落差。「有時候創作者看不清楚問題,劇評人只是一副眼鏡,協助看清楚問題。」葉根泉淡然表示。
對於觀眾可能會擔心戲劇看不懂,而希望可以藉由劇評人的分析來「看懂」,葉根泉覺得並沒有必要,因為看懂本身並不重要。多看、多思考,經過長時間的累積,就會慢慢找到自己的品味與解答,最重要的是,當下有沒有一種讓你感動,或是吸引你的地方。透過寫劇評可以不斷拋出問題給自己,例如「什麼才是好的表演?好的創作?」,如同在觀看帳篷戲海筆子的表演,五年前時的他並不喜歡帳篷劇這樣表現形式的粗糙,演員過於生硬與用力,也令觀眾疏離。但是持續累積關注後,看到創作者背後社會意識與長期實踐的誠意,演員表演的進步與觀眾公民意識的抬頭,台上與台下的表演合一對葉根泉來說,是最吸引人的。「看過這麼多的演出,我發現真正吸引我的反倒是那些樸實無華、誠懇表演的作品」。
不說故事 提供龐大美學體系
近年來,大量的國外表演團體來到台灣,觀眾的視野短時間被打開,作品的水平很容易被察覺;反倒是創作者的原創性變低了,對劇評人來說,他們總是希望看到不一樣的東西,「在下筆前,我會認真思考,究竟我是否看出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過去認為「說故事」是劇場最重要的事,但葉根泉覺得「不說故事」的表演反倒是企圖心更大。如同蔡明亮的電影,背後有更龐大的美學、哲學、心理學元素,而劇評人的角色就是將繁雜的理論釐清,為觀眾及導演建立出溝通的橋樑。「歐美學者如傅柯、德勒茲、薩伊德、蘇珊.桑塔格,對我理解論述有很大的影響」,葉根泉說。社會學家薩依德寫的樂評跳脫學術論文框架;蘇珊.桑塔格寫攝影,甚至在南斯拉夫內戰時,在當地劇院演出「等待果陀」。雖然隔行如隔山,但了不起的美學家,是有可能在不同領域中觸類旁通、優遊自在。對葉根泉來說,學術可以加入更多新鮮的可能。
年輕劇評人 新手入門小撇步
對於新生代劇評人該如何入門?在劇場界活耀的傅裕惠,與學術界專注的葉根泉各有不同的建議。「從你熟悉的主題和創作者開始,也許他只是默默無名的學生導演,在不知名角落演出;寫你同世代的創作者,不要一下就跳躍寫林懷民或賴聲川」,與年輕人站在同一陣線的傅裕惠不藏私地分享;而理性、客觀的葉根泉建議「多寫、多看,累積久了之後就會找到自己的風格體系。寫作中不斷詢問自己,直到找到解答為止」。
受到英國衛報女性劇評人Lyn Gardner影響很大,文章中不時循循善誘、放入大量的人文關照與對藝文環境提升的建議,傅裕惠希望自己也是走這樣的路線。「批評不一定有用,有時候十篇評論不如和導演聊一下天」,平時總是將瀏覽器首頁開啟設定在英國衛報(the Guardian)、每日鏡報(Daily Mirror)和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固定閱讀幾位劇評人的文章,學習他們的風格和評論角度,同時瞭解不同劇場行銷操作方式,這些長久的習慣累積對自己下筆幫助非常大。
而葉根泉訓練自己寫作的方式很特別,因為同時替兩家專業藝評媒體撰文,月刊型的「PAR雜誌」、網站型的「表演藝術評論台」,對於累積讀者和觀眾來說,即時性的網站評論最有效果,也最可以鼓舞表演者,因此他規定自己要在看完演出後48小時內寫完;而雜誌型媒體因為有截稿時間限制,所以有時會隔了一兩個月後才見刊,這時候反倒是有時間去沉澱、融會理論的佐證。無論網路和雜誌都會成為往後研究「此時此地」表演的檔案,協助重建劇場歷史的樣貌。
做表演藝術界的放大鏡 看出有系統的議題
受到八O年代小劇場運動深遠影響的葉根泉認為,劇評人不只是創作者的眼鏡,更應該做為表演藝術界的放大鏡,在不同的形式中看出問題,例如「小劇場演員使用麥克風?」,會不會造成演員過於依賴科技,而疏忽扎實的表演功力?藉由藝評串聯出不同面向的議題,累積之後成為當代美學思潮的基礎。「把時間拉長一點看,如同我現在看八O年代到九O年代的檔案資料,縱使我們沒有看過那些演出,也可以透過文字還原現場。而我們現在做的事,不就是建構文史資料的空缺嗎?」對於藝評功能,葉根泉感覺不必妄自菲薄。
在不同演出現場中旅行的劇評人,以文字帶領觀眾進入想像和真實的魔幻世界,這世界裡有舞台、有燈光、有劇本和低吟的詩。有讚美、有提醒、有熱切的價值判斷;但是劇評人和你我一樣都是平凡人,也會有失誤和看走眼的時候。新生代劇評人一起拿起筆,用不同的角度、經驗、感受,共同寫下表演藝術的歷史,延續每一齣在黑盒子裡閃閃發亮作品的生命,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