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場邊論市場:于國華專訪
2015
02
10
文|林乃文
創作新契機
從「行政」和「製作」的角度觀察「創作」環境,台灣果真是表演藝術工作的樂土嗎?

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魯迅《故鄉》

2015年1月18日下午,走出牯嶺街小劇場和「小劇場學校」自資合辦的「共學講堂」──這是由資深與年輕劇場表演者分享自己身體、生命、生活的經驗,類似表演者的「私房講堂」,但對外開放,讓對表演藝術好奇的民眾自由聽講和發問的四天十二個小時講座;最後一場,由90年代之後的青年世代表演工作者主講。出生吉隆坡、在香港、台灣求學,擔任過香港話劇團、台灣優劇場專職演員,現任莫比斯劇團藝術總監的梁菲倚,望著滿場聽眾有感而發:「台灣劇場怎麼不是一個仍有理想有夢有愛之淨土?」

台灣果真是表演藝術的淨土、甚至能吸引來自亞洲其他國家的表演工作者來此「尋夢」?持類似說法的人,都欣羨台灣表演藝術的「自由、多元、開放」。然而沒隔幾天,我到光復北路拜訪中華民國表演藝術協會(簡稱「表盟」)理事長于國華,聽到不一樣的觀點。表盟多年來協助政府培訓劇場行政人員,于國華又是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藝術行政與管理研究所助理教授,從「行政」和「製作」的角度觀察「創作」環境,台灣果真是表演藝術工作的樂土嗎?

勞動條件先天不良

2013年表盟曾做過一份研究報告,全台立案團隊有4512團,其中台北市1091團,新北市718團,高雄市448團,台中市328團;也就是說,近一半團隊在大台北地區。統計現代戲劇、傳統戲曲、舞蹈、音樂四種類型表演藝術團體的總收入、支出,間接稅和政府補助等,其中現代戲劇最蓬勃,計算產值佔所有表演藝術業一半以上。然而扣除政府總補助額之後全呈負值。

于國華說勞動條件欠佳仍是表演藝術界的隱憂。一個剛出校門進入表演團體擔任行政的新人,大約拿不到三萬的薪水。打從一開始,他們就非循「市場經濟」原則,而大多憑藉對表演藝術的熱情,而甘願忍受「錢少、事多、不定時」的勞動條件。有人原以為可以「順便」看很多表演,結果發現行政其實長期待在前台或後台工作,根本無暇坐到觀眾席去。人才流失率高,三年是個門檻,熬過三年,才算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行政人才。很快又會面臨五年門檻;因為這時行政人員年屆三十了,三十歲是大部分人決定成家立業或繼續做夢的分水嶺。比起其他行業的行政或行銷人員,藝術行政的行情不高,月薪五萬已算高薪,八萬以上更少,這使得許多經驗成熟的行政幹才會選擇轉行。

于國華還提到行銷環境的日新月異,藝術行政這行絕對比國民黨更早八百年接收到「婉君」的啟發。「婉君」們變心像翻書,藝術行政也以飛快的速度更新網路社群的經營手段:從經營部落格,寄發EDM、電子報,到臉書粉絲團,現下最夯的是跑校園,以「實體」代替「虛擬」。唯一不變的是團隊依賴公部門補助為主要財源的經濟生態。向公部門補助申請流程越來越順暢,只是資源永遠都不夠分配。

行政如此,創作者的勞動條件也不會好到哪去。事實上相對勞動條件的不健全,公家補助機制的「健全」,已培育出一批擅長撰寫企劃文案及行銷自己的創作世代。

正視商業市場的需要

公部門補助的生態也助長了某種藝術品味的建立,一種由學院教師、公部門評審、藝術評論者所共同建構出來的「標準」。于國華說,現在藝術團隊的評鑑,幾乎都來自這種標準,使創作者向這種藝術品味靠攏,投其所好。他認為應該建立其他的標準,例如,由廣大消費者來決定的市場標準。

于國華主張,健全的生態,依賴市場生存的商業製作,應該與仰賴補助的藝術製作共存並在。他舉統一星巴克(Starbucks)咖啡總經理徐光宇的經營哲學為例:當大街小巷的便利商店都賣起平價咖啡的時候,星巴克不但不畏懼競爭,反認為快速取得而平價的咖啡將擴大台灣的咖啡客基盤,而星巴克將客群鎖定為對咖啡更深情的人;站穩自己的定位後加上適當的行銷手段,在2008到2009年之間逆勢成長,營收和淨利都不減反增。而2010年之後,台北隱於巷弄中的「文青咖啡館」和「品質咖啡店」更如雨後春筍般竄出,如同徐光宇的觀察,擴大的咖啡消費人口開始尋找和建立自己的品味,支持了一個產品更多元的咖啡市場。

以此類推,于國華認為表演藝術的市場也可因商業劇而擴大。有了市場以後才可能募集到更大的資金投入創作,然後由大製作帶起人才的磁吸效應。他擔心在目前捉襟見胕的製作條件下,很難持續培養和支持本土優秀人才成長。

他舉中國大陸的戲劇製作為例,在台灣上千萬(台幣)的製作很有限,且集中在少數幾個團體。相反地在中國大陸,千萬(人民幣)起跳的製作比比皆是,藝術市場急速倍增,並直接吸引國際好手前來淘金。例如由萬達集團(Wanda Group)和德貢(Franco Dragone)娛樂集團在武漢推出的《漢秀》,號稱斥資二十四億人民幣。英國的國家劇院(National Theater)與南非Handspring Puppet Company 合作的舞台劇《戰馬》 (War Horse),全球演出超過3000場,今年即將由中國國家話劇院出品製作中文版,預計在北京首輪演出50場後,前往上海、廣州、深圳、台北、澳門、新加坡等地進行亞洲巡演。

創作者如何視市場為助力

但現今世界無論做什麼,無不受到市場邏輯的牽制──即便是公部門的補助。藝術創作者面對這樣的世界,是更徹底地與市場邏輯合流、還是被逼出更強的抵抗意識?像去年四月劇作家兼台大戲劇系教授紀蔚然在《風傳媒》上所抨擊的:「當藝術家向政治賣乖、向大眾賣乖,他就是商人,不是藝術家!」,指出當今台灣藝文創作者所面臨的危機是政治和市場的雙重納編。

于國華說他閱讀紀蔚然教授的專欄文時,覺得每句話都說得很有理,但回到現實,不面對市場該如何生存?他提起魏德聖《海角七號》原本拿到新聞局500萬輔導金,魏導卻不肯妥協,非籌募到5000萬的成本開拍──這成本不及平均一部韓國電影6000萬台幣的製作預算,卻是一般台灣電影的5倍──票房大獲成功之後,才讓投資者提高投資金額的門檻,現在投資國片從千萬起跳開始成為共識。

這些年拜表演藝術的蓬勃和資訊社會的發達,年輕觀眾品味越來越高,「取悅」他們越來越不容易,倘若製作條件沒有與時俱進,總是「因簡就陋」,如何可能贏得市場和觀眾?于國華認為大家應該給正在嘗試挑戰「市場」、即使尚未大獲成功的製作多一點兒「包容」和「耐心」,例如王偉忠和謝念祖的「全民大劇團」、范可欽跨行製作的《台灣舞孃》、冉天豪的「天作之合劇場」、楊忠衡的「音樂時代劇場」、黃致凱和林佳鋒組創的「故事工廠」……。與多位「藝術界」大老意見不同,于國華說四年前的《夢想家》雖是失敗案例,不要永遠當成表演藝術製作畫地自限的緊箍咒。

于國華認為未來創作的契機,在於新的觀眾群、以及新表演場館的出現。近年表演藝術團隊積極前進校園札根的努力,和教育的改革培養了比過去更有眼界的年輕新觀眾,正一批批的走出學校,走入市場。而預計2015年底完工、2016年啟用的「台北藝術中心」將容納一座1500席大劇院及兩座800席中劇院;預定在2015年8月啟用的「台灣戲曲中心」,含1055席大表演廳、300席實驗劇場;此外含3000多席的台中國家歌劇院和6000多席座位的衛武營藝術文化中心,預計今、明年兩年加入營運。如此因來加上各地方文化中心,全台各地表演空間的胃納量將相當可觀。

于國華深深期待:新的劇場和新的藝術總監,新的經營策略和新的製作條件,都「可能」創造我們不曾經歷過的市場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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