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陸地到海洋的五十步間,重拾生命真義
2015
09
08
文|張禮豪
為什麼要補助?——從視覺藝術資深藝術家大型創作補助談起
「這一塊母親所孕育的土地,留下的其實永遠在那,等著在外的遊子隨時回來,一旦有人回來,部落就可以呼吸。」──拉黑子.達立夫 (Rahic.Talif)。

拉黑子工作室,充滿著簡樸又自然的氣息。(攝影/黃淨偉)

花將近四小時的時間乘坐普悠瑪號火車南下來到台東新站之後,沒有花費太大力氣就找到事先聯絡過的孟娪,即再搭上她的車沿著台 11 線北上,不到半個小時,還來不及細看窗外飛快掠過的碧海藍天,車子就一個左拐駛進了都蘭新東糖廠,最後停在草木扶疏的一道木門前面,抵達了此行的目的地──藝術家拉黑子(Rahic Talif)的工作室。

「颱風計劃:消失後的入侵」由撿拾海邊的漂流物所組成,從遺棄品的環保議題到探究物件所殘餘的記憶片段,匯聚成人與自然之間的共生關係。(拉黑子工作室官網提供)

重回部落的藝術拓荒

如同多數的原住民一樣,出身於阿美族港口部落的拉黑子,性格上也有著不拐彎抹角的坦率與直接。他說,大多數的人就跟我們一樣,搭乘便利的交通工具來到此地,像是透過相機的觀景窗來剪裁美麗的畫面,待沒幾天又回到城市,根本稱不上真正的親近土地、親近海洋。對曾經到過都會,處在模糊、不安定又極具競爭性的環境下的他而言,只有回到部落,透過如同其名所蘊含的意義──拓荒者,不斷勞動開拓,親手彎下腰來去撿拾物件、創作,身體才會真正感受到太平洋的聲音、對於土地的認同感,進而重新找到自己的文化自信。

拉黑子認為生命的路與來源是基於對土地的認同感,因此也積極帶領部落裡的年輕人追本溯源,找回自身的文化價值。(攝影/黃淨偉)

然而,背負著原住民的身份,拉黑子表示早些時候對其創作是一個蠻大的困擾,尤其外界的人大多習慣以人類學的角度來評價作品,而非回歸作品的藝術本質。就此,他認為置身於這個全球化的當代社會,必須要強調的是,自己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創作的養分可以來自於部落文化,卻不能被概括在「原住民」這個身份的標記底下。遺憾的是,這樣看似再自然不過的事情,有時甚至連原住民族群也難以理解。為此,拉黑子迫切希望部落青年願意花更多的時間來了解部落以及母體文化。為此他在部落帶領著年輕一輩重新溯源、了解過去,「這一塊母親所孕育的土地,留下的其實永遠在那,等著在外的遊子隨時回來。一旦有人回來,部落就可以呼吸。」在長期的推動下,已有更多部落青年人找到自己的路與生命價值,並在拉黑子的鼓勵之下,紛紛成立自己的工作室,這種種都讓他相信,縱然步履緩慢,只要用心持續下去,一定會產生變化。

就像是他的創作。

多年來,透過撿拾的儀式,拉黑子從與其生命脈絡有緊密連結的漂流木開始,跟這些有時卡在山谷,在颱風來襲時輾轉被海浪拍打、被礁岩割傷的自然殘餘對話,使之獲得重生;而從 2008 年開始的「颱風計劃:消失後的入侵」,他毅然放下熟悉的材質,轉向撿拾拖鞋、玻璃瓶碎片等符號相對明確的人造殘餘物件,最多時竟然高達七千隻不成對的拖鞋、幾萬粒破碎的玻璃,除了直接對應到近來人們逐漸重視的生態環保議題,拉黑子更試圖挖掘出在這些物件裡所蘊藏的許多不為人知、零碎而片斷的生命想像,並與自身生命經驗相互形成觀照,最終透過整合、轉換,再搭配上文字跟影像,集結成個人語彙清晰、視覺張力強大的的創作,一改人們對於颱風此一自然現象全然負面的看法,從而理解人與自然彼此間的共生關係,因此也在包括上海國際雙年展等國際場合獲得極大的共鳴。

拉黑子以具有生命力的漂流木為材料,打破原住民藝術過往被認知的既定形象,邁向對藝術本質更為純粹的探索。(攝影/黃淨偉)

不同生命的緩衝地帶

雖說「颱風計劃」從一定的意義上來看是成功的,但對藝術家而言,最好的作品永遠是下一件。尤其在面對個人的生命摸索時,拉黑子坦承自己找不出一個在他心中覺得踏實、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直到偶然間想起了父親曾經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過的這一句話:「我們只剩下五十步。」他才頓時豁然開朗。他說明,對於生活腹地本就狹小的港口部落傳統而言,這大約等同於從陸地到浪頭上的距離,是山與海交換的空間、是生命等待與出發的地方,更是不同生命消長平衡的緩衝地帶。人們可以經過,卻不可以佔有。就在這一個空間,無形中已然確切描繪出人跟自然難以割捨的臍帶關係,「五十步的空間」計畫於是應運而生。

在那之後,拉黑子整整花了兩年的時間來醞釀準備;2012 年,澳洲白兔美術館特別來到都蘭,收藏了兩件作品,對他而言無疑是一次重要的肯定。而此次獲得國藝會大型計畫補助,除了在金錢上得到挹注,更讓他能夠全然放手去完成這個跟自己的文化、環境的連結更為緊密、且規模較大的創作計畫。

「五十步的空間」係指海邊的潮間帶,是陸地與海洋的交換空間,是生命等待與出發的地帶,更人與自然難以割捨的生態關係。(攝影/黃淨偉)

在他的構想中,「五十步的空間」計畫分為《旅行》、《影子》、《線》、《守護者》與《牆》五個子題,作品涵蓋行動、文件、裝置、平面與立體雕塑,像是用都蘭新東糖廠原本用來過濾糖渣的廢棄布疋來拓印漂流拖鞋,並且以阿美族母語紀錄當時的心得,描繪一個重複進出的交換過程;或者將撿拾來的塑膠線、漁網等重新切割、縫補,交織成生命難解的矛盾;又或者將漂流木、鐵鏽與塑膠廢棄物組裝成一件件既獨立,又彼此對話的雕塑裝置,讓已經逐漸被遺忘的部落故事,在這個變化快速、新舊交替的年代,再次得到傳承與延續的機會等等。而這個計畫也將在十二月於高美館首度完整展現在世人面前,想來也將為其超過廿年的創作生涯留下一個意義非凡的註腳。

藉由日復一日地撿拾,拉黑子丟下了困惑和苦悶,得到身心的療癒,將原本破碎的靈魂重新拼湊,進而描繪出生命的真義。而我們縱然無法與他相同,長時間地在海邊來回行走,張開感官與心房去跟自然對話,但或許透過他的作品,你我也能在各自相異的時空向度中,界定出專屬於自己的生命座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