惴惴地,踩在夢與現實的邊界──何曉玫
2016
05
03
文|紀慧玲
圖|何孟娟攝影
時光的鏡像——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特輯
「舞蹈是很具有魔力的,這個魔力也來自於我們人的身體,它涵蓋了我們情感和思想。」

很感謝各位今天來到這裡,讓我有機會說出我內心的感謝。首先我要謝謝我的媽媽,她讓我從小就接近舞蹈,讓我從舞蹈去看到了這個世界,它的不完美其實就是圓滿。舞蹈是很具有魔力的,這個魔力也來自於我們人的身體,它涵蓋了我們情感和思想。而編舞對我像是一種天職,那我以這個舞蹈的媒介把這個魔力提煉出來,然後分享給大家。

很謝謝評審委員們對我的認同,今天的這個榮譽,真的不是頒給我一個人的,我只是代表過去跟我合作過的舞者、藝術家、工作人員、還有我的朋友,以及台灣舞蹈界持續再為藝術耕耘的前輩跟同行,謝謝評委們頒給我這個獎,藉由這個獎肯定我過去的努力。舞蹈一直是我人生裡面很溫暖的陪伴,在創作的這幾十年來,我從舞蹈裡面學到一件很珍貴的事情,就是我感受到人的謙卑跟渺小,我知道我自己還有很多脆弱跟不足,但是我會繼續努力、加油,謝謝大家。

──何曉玫於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贈獎典禮當日感言摘錄。

得獎者素描

天花板有隻四腳仔。她盯著牠,動也不動。四腳仔也不動。
牠也是這樣在看我嗎?──小女孩想著。

周遭一片肅寂。日式家屋空無一人,陳舊斑駁的木地板走起來嘎吱嘎吱,彷彿瞬間即要陷落;她一向只敢躡手躡腳,腳底板摩挲,彳亍而行。與壁虎「對峙」久了,恍神間魂兒開始漶散,好像飛旋了上去,變成壁虎,返身凝睇著底層空間;身體懸浮了起來,她成了壁虎,房間成了地洞,一寸寸將她吸進去,昏眩的,成了漩渦……

電影《錫鼓》那個瞪大瞳眼的男孩眼中望出的世界,大概有點像何曉玫描述幼年時期的視觸經驗。她常憶起幼時記憶:木地板走動的聲音,會讓她瞬間僵直,身體無法移動;沖水馬桶咕嚕嚕吞咽,成了音獸,巨大得要吃人般。她僵硬,警覺。空間太安靜,彷彿藏躲祕密,有什麼事會發生嗎?孤獨與恐懼對立,氛圍令人聯想到何曉玫 2015 年作品《假裝》,三面白牆架起的屋室亮淨到了極致,卻隱含不明與暴力,常常不提防間,瓦解一切,迅又回歸如常。

贈獎典禮當日何曉玫之頒獎人為林懷民先生。

舞評人盧健英說,何曉玫的作品視覺意象強烈,與她小時候宜蘭的生活情境有關,「日式屋舍的空間與觸感,夜市裡摩肩接踵的流動,反其道的動能,那種互相拉扯的衝撞與矛盾常常形成她動作中的動能,及奇特的速度感。」在剛整理送審的升等論文報告《遇見.何曉玫──舞蹈與劇場的對話創作報告》裡,何曉玫寫下:「創作提供我一個出口,讓我尋找心靈的歸屬地,分享人與世界的孤獨感受,給了我一處寧靜的依靠。」何曉玫不斷切入創作的源頭,她自忖創作於她具有「療癒」與紓解「意識與潛意識」的作用,雖未提及幼年經驗,但回憶如此鮮明具象,「我只敢很小步、很小步地去踩,因為非常害怕,太安靜了!」宜蘭羅東日式宿舍老家的靜寂、空間氣味,街衢市況、人影倥傯慘澹,在在埋下她的成長印記,幽靜卻不安,晃動失焦的身體感,幻想與變異的視覺,刺激她不斷生發、編織一幅幅現實與想像混沌交合的畫面。或許,這注定了她的性格,在數十年後的今天回想起來,「現實的邊界」、「安靜的暴力」、「空間的視觸」,模糊又清晰地,指向了通向幽祕甬道的創作源頭,一切都可回溯她幼年的身體經驗。

何曉玫生於宜蘭,家中哥哥、她及弟弟,與母親同住。父親因工作關係長住台北,雙親形同分居。兄長及弟弟,兀自成長,男孩的玩性與粗魯,與她完全不搭,她只剩獨自一人,靠著腦中小宇宙,「跟壁虎對看也成了想像」。或許為排遣這份無聊寂寞,當哥哥介紹她到蘭陽青年會學跳舞(哥哥其實是追女友,把妹妹送去教舞的伊人身邊當牽線的小燈泡),「一群女生可以一起哇哇叫,跳啊、擠啊」,釋放了她被幽靜桎梏的身心。有此出口,小學二年級加入蘭陽,玩耍兼找伴,舞蹈成為很好的陪伴。沒想到的是,就這樣,沒再離開過舞蹈。

何曉玫長期觀察社會現象,作品常具有濃厚當代文化符號色彩,並推動《鈕扣計畫》,促進國內外舞蹈生態交流。

但她沒認真想過跳舞對自己未來的意義。父親手心眼裡唯一的女兒,是掌上明珠千金,單親照顧三個孩子的母親,卻偏寵男孩而冷落女兒。跳舞的女生總是綁著兩條俐落髮瓣,街上走著,很容易贏得一番誇讚:你佇學跳舞喔?家中卻無人交談,缺少大人們親嫟的關切。她還記得高中時期還曾認真的問媽媽,「什麼才算漂亮?」媽媽回答「雙眼皮的女孩最漂亮」,她有點驚嚇,因為從沒如此認定,也難以想像他人如此定義美麗,靜寂的歲月望出去的永遠是自足自編的幻象,隱隱形成往後舞作裡的人生風景:「好像我一直有一個看世界的方法」。高中之前只覺渾渾噩噩,國中畢業北上唸華岡藝校,遊盪於校園,穿梭於陽明山小徑,「靠著幻想過日子」,每周或隔周回宜蘭,一樣沒人,自己在屋裡發呆,望著天花板,腦中一片空白。「臭男生」追她,她毫無所動,同學狂談戀愛,也無動於衷,世界於她有一段不清醒的距離。她,安靜地成長著。

她是自己長大的。蘭陽舞蹈團甄選出國團員,國二的她被選上派出國門,證明她數一數二。華岡期間文化大學舞蹈系公演,大學生忙談戀愛、校外聯誼,「鄉下來的」卻很會跳舞的她經常被選上替代上台表演。華岡畢業,大夥一起考進國立藝專,課餘打工她當韻律舞老師,開始只有六人,一年後班級人數竟成長到一百多人,第一次知覺自己「有這個能力」。藝專畢業,第一屆藝術學院舞蹈系剛要招生,同學紛紛投考,她茫然跟隨,最後一名吊車尾考上,「也很好,就去唸了」。藝術學院期間老師不時稱讚她跳舞編舞都好,她總覺自己最多只排第二。到了美國紐約大學( NYU ),創作課老師對著滿堂同學大聲開罵,轉頭指著何曉玫說,「只有她編的好」,聽不太懂老師快速的英語,何曉玫惶然不知自己出色在哪裡;連技巧課老師的讚美,「我也不知為什麼」。語調如今可輕鬆哩,她笑了笑,「我很晚熟。」

晚熟卻早慧,何曉玫細膩敏感的心思,老師們看在眼裡,度量在心裡。台北藝術大學(藝術學院升格改名) 舞蹈系老師常對現今學生說,別以為只教創作、編舞而不跳舞的何曉玫老師不會跳舞才去編舞,「她跳得非常好」,最不吝讚美的平珩總說,別的學生技巧或許可能超越何曉玫,但「她非常有感情,動作表達的感情層面特別豐富。」舞蹈系首屆系主任林懷民對何曉玫也頗另眼看待,「曉玫又編了一支奇特的舞」,林懷民用「奇特」形容這個不多話的女生。大三課堂呈現,何曉玫自編自跳了一支《獨舞》,林懷民認為可做校內公演,但這支舞,何曉玫只在地板移動,彩排時發現觀眾視線將被舞台前沿擋住,林懷民當下吆喝男同學搬木箱,架出高一層的小舞台,讓何曉玫於全校師生面前完美呈現。這些例證都說明何曉玫在師長心目中確為可造之才。但她並沒有成為舞者。

「沒辦法啊,我整天對著鏡子,捏來捏去,這裡太胖,腿不夠高……」,藝術學院時期何曉玫主修芭蕾,曾夢想成為《天鵝湖》的超級巨星,她也一度努力向上,林懷民不定期跟學生面談,何曉玫口吐真言,她想成為第一,卻辦不到,淚水撲簌而下。林懷民拳頭敲撞著桌面,毫不溫柔地說,「就是做啊,拚啊!」她感受師長激將法的鼓勵,但確實要到大三,接演一次電視舞群工作,因為受到羞辱與惡罵,這才讓她痛定思痛,「不要淪落到伴舞」,才終於把拚搏力氣銜接上來。課堂上發奮圖強,猛記狂練,「從角落位置慢慢站到了中間」,也感覺人生「開始往上」,舞蹈於她從「陪伴」轉作人生目標。

何曉玫深諳技巧,舞「工」可見於往後舞作,她並不刻意挑戰高難度動作,不炫技,但舞蹈動作往往獨特罕見,極少重複,而且句子多,流動快,變化多端,速度感強烈。這些動作,往往是舞者給出了一小段即興後,即由她編輯串連,很快得以組成一段段單元含量飽和的動作語句,舞者跳得盡興,也一定汗水淋漓。她之所以沒有選擇成為舞者,除了「條件不夠好」的自我要求,後來她更加明白了,「站在舞台上的人必須不怕失敗,台語說『風神』,放得開,才能享受。」她自忖沒有這份特質,小時候的心境依舊漫流,她喜歡探索情感,寧可被情緒自我包覆,泅泳於一個人的世界。一度,她也曾是雲門舞者,被林懷民「操」得更加沮喪,「當舞者太辛苦了」;當林懷民鼓勵她出國進修,離開雲門後赴美,那個時間點,差不多就是分界,她決定往創作發展。創作,重啟她跟世界的對話,昔日安靜無語,盯著壁虎發呆的小女孩,開始「用舞蹈說話」。

 

原文刊載於 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專刊 →閱讀全文

【第十九屆國家文藝獎得主紀錄片──舞蹈家 何曉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