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土地是沉默的,誰來說出她的故事?
文字化作海浪,釋放土地之聲
先將視線轉進2016年第四十屆金鼎獎頒獎現場,來自苗栗縣後龍鎮灣寶里的洪箱一開口便是哽咽,她身著素雅黑衣站在台上,一句一句用流利的台語沙啞陳訴著關於灣寶農民的心聲,關於台灣土地的悲喜,還有,更重要的是,關於人的生命故事。
站在洪箱身後不斷以雙手摀住半張臉的女生,挺著瘦瘦的身軀,一發不語地聽著洪箱講話,專注的眼神時而溫柔,時而憂傷,恍若一把山杖想要撐起洪箱哽咽背後巨大的哀傷。眼前的這位女生是胡慕情,身子小小的,發出的聲音卻如此巨大,她把文字化作海浪,一波波敲擊出土地的怒吼,在二年多的漫漫時光中,摸索拼貼出《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一書,用十五萬字鏗然記錄台灣一路從墾荒、清領、日治至民國播遷來台後的土地政策,條理清晰而精闢,並一舉奪下金鼎獎非文學圖書獎。隨著時光流轉,《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字裡行間更綿密交織出一個又一個家族的群像,描繪他們如何因地而生旺,又如何因地而覆滅,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通透而生動地浮現眼前,一切似近似遠,胡慕情寫來情深而心重,我們讀來唏噓而無措。
真實故事應有的厚度
一次又一次的抗爭集會,一次又一次的控訴記者會,大概是胡慕情成為記者之後最常踏足的場合了吧,這些場合如此熟悉又陌生,每一次的抗議人群也許熟悉,每一次的抗議議題也許陌生,但胡慕情清楚地知道媒體對於新聞事件的掌握始終是打帶跑的三分鐘熱度,議題爆出的首次也許輿論沸騰,但隨著相同的議題出現的頻率漸增,新聞效益卻愈見遞減,胡慕情於是「開始冒出『可不可以說點別的』的厭倦:『新聞』寫成英文裡的字義,Story消失,只剩News」。取而代之,她開始「蹲點」每一個土地議題相關的新聞事件,想要扭轉單薄的News,盡可能還原接近真實厚度的Story。這種追根究柢的個性本是許多記者的天性,然而現在的媒體生態卻盼望新聞不只是新聞,而是生活娛樂的一環。在這樣新近媒體生態驟變的環境之下,胡慕情卻依舊無所畏懼地踏進「不甚討好」的土地徵收爭議事件的層層風暴中,從2005年「台灣立報」出發的記者生涯,到了2016年的獨立公民記者身分,一個十年過去,她還是持續透過書寫,希冀抽絲剝繭出「土地」對台灣長遠的多元意義,而非只視其為金錢遊戲的交換籌碼。
「解答事情為什麼發生就是『新聞』該做的事情,」胡慕情說。
於是,胡慕情選擇從「樂生療養院」成為她「蹲點」的起始,她在這裡與院生一起呼吸,千方百計試圖搞懂為何憲法保障人民的居住權能如此輕易被剝奪,正如同台北捷運新莊機廠如何千方百計意欲落腳於此。十幾年抗爭過去,當初所謂公安背後的真相只能在時間的無情沖刷下漸漸明亮,只不過該保留的沒能保留,不該拆的卻都拆了,胡慕情在部落格〈樂生暖暖〉文中直言:「當你也沒有想要去尊重樂生院民的人權的時候,你的通車人權又有什麼必要要被尊重?」是啊,當我們舉起公共利益的旗幟,我們想像的是誰的公共利益呢?接著,胡慕情因緣際會踏上苗栗縣「後龍科技園區開發案」土地徵收爭議的主角灣寶里,她好奇何以絕大多數的土地開發抗爭都以潰敗作收,獨獨灣寶能衝破舉著「造福地方,創造就業」以農地換取工業區的開發大纛,成為極少數土地徵收抗爭成功的社區?她開始細細爬梳灣寶里的發展史,開始訪談每一位在田裡農忙的在地人,開始拼湊出灣寶抗爭核心人物:張木村與洪箱的家族史。
從灣寶里的發跡開始,或者世界上任一人類足跡居住的地方,人與土地的關係便如膠似漆地交互作用,胡慕情巧妙地在台灣土地使用規劃依照國家發展政策不斷更迭之間,穿插進張木村與洪箱如何在大城市與小鄉鎮間奮鬥的故事,然而,他們的故事並不陌生,同時也是那個時代眾多農民與勞工的縮影。洪箱在紡織工廠擔任女工,或許也曾和那個時代眾多的女孩一起哼著鳳飛飛的歌曲,也許三不五時又聽誰唱起〈黃昏的故鄉〉。想家嗎?或許吧,然而這個國家已經不把農業視為必須,於是農村青年被迫離開家鄉,讓離家成為一種必須。胡慕情筆下的張木村和洪箱,還有許許多多深陷在土地徵收爭議苦痛的人們,除了抗議徵收不公之外,張木村不斷嘗試探問的是:「如果農地都成了工業區,誰人來種田?」這個探問背後揭示的不只是人民土地財產的權利私有,更隱隱然提出了都市人極易忽略、卻是顆不定時炸彈的糧食潛在危機。
「它不是我個人的創作」
胡慕情一筆一筆慢慢在讀者面前織出一張網,這張網網住了這些年台灣各地歷經風霜抗爭之路的面孔,以及他們對於土地極為動容的溫柔。面對報導與文學的邊界,她在書中鋪陳了三條故事線:一是台灣的國內外政經情勢如何影響國土土地利用規劃;二是以灣寶為故事核心的張木村與洪箱家族史;最後書末才逐漸浮出胡慕情自己以第一人稱露臉的視角。談起人物故事,「故事固然重要,但沒有辦法去看到結構性的問題」她說,與其說《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是她身為記者長年的紀錄與觀察,還不如說那是胡慕情與所有在灣寶抗爭中所遇見的來來去去的受訪者的「共同創作」,「它不是我個人的創作」胡慕情堅定地回答,這本書的出版初衷是為了完成與灣寶居民的約定,「不再於出版了一本教戰手冊」,而是更進一步深刻理解台灣各地深受「正在發生」、甚至「未來可能發生」土地徵收之痛的人群,讓他們知道他們並不孤單,讓他們知道當他們正在維護自己生存權益的時候,還有先行者可以陪伴。這本書的出版不會是土地徵收爭議的終結,「他們的苦難還沒有停止」,臉上映著筆電螢幕亮光的胡慕情,閃過一絲憂慮。訪問當天傍晚,強烈颱風梅姬即將侵襲台灣,她的眼神卻彷彿穿透窗外的大雨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見那些我們可能一輩子都無法遇到的人,那些為我們耕種了一輩子糧食的人。
用理性為弱勢發聲
很多人覺得胡慕情的文字滿盈而豐厚,長期關心弱勢社會議題的她,時常必須駐足許多缺乏公平正義的現場,儘管感性情緒激動,卻仍牢牢記得曾有人在她部落格留下的回應:「事實證據你來寫,情緒我們來給」,那像是一種提醒,在面臨正反意見激烈交鋒的過程中,「落筆不是要去冒犯對方,而是該拿出更多事實去支持你的觀點」胡慕情說。攤開她的參考書單,從《植物獵人的茶盜之旅:改變中英帝國財富版圖的茶葉貿易史》、《中國農民調查》,再到《臺灣土地政策析論:從改革到投機的福爾摩沙》,《拒絕被遺忘的聲音:RCA工殤口述史》等不及備載,皆可讀見胡慕情企圖從世界發展史到台灣土地開發史,從鉅關到微觀的多元詮釋角度。我們當然可以對當時苗栗縣政府顢頇的態度忿忿不平,但在《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裡,我們讀到的卻是更多理性的辯證與法條事實的援引,好像是一部會自動偵測不公義說詞的打臉機器不斷出拳,拳拳入肉。
土地的價值是什麼?
《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出版後,的確為灣寶引來了更多好奇與關注的人群,然而「土地的意義」是否如同村叔(張木村)所言:「講實在,我一直在想,咱是按怎欲保留土地?它有啥物價值需要咱用生命去看顧它、保護它?想來想去,就是咱社會真正是足需要咱種的農產品。我會使保證,糧價只會攀高不會降低,這就是農村的價值跟農村為何愛生存落去的必要」呢?提及已先行西方的村叔,胡慕情便開始眼眶紅了。「想像力,」胡慕情接著提到土地對她的意涵,「啟示的是你如何跟這塊土地互動」,正如同使用台語語感的鮮活其實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台語其背後所彰顯的「地方感」的生活景象。
回到第四十屆金鼎獎頒獎典禮現場,洪箱第一句話就是:「我要感謝的是,一個拿鋤頭的可以和一個拿筆的認識」,還是哽咽,但那是多少個日子,胡慕情窩在箱姨(洪箱)身旁陪她度過無數日常所換來的「認識」。此時,筆耕與農耕沒有這麼不同,他們都正努力嘗試為這片土地留下最美好的精神。洪箱短短五分鐘的致詞語落,便是重重的掌聲響起,台下的聽眾一片淚眼婆娑。
談及胡慕情手邊正在進行的報導計畫,是關於隨機傷人的事件深入調查,她說兇手讓她想起卡謬的《異鄉人》,當初「也許,多一個陌生的人關心他,也許就不一樣了」。胡慕情口中的也許,正也是出版《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的深情盼望:多一個人關心土地,也許,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