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距離觀賞,掃射照片中每一處細節。植物張牙舞爪從樓房中竄出,油彩斑駁的牆面有黨徽與戰時標語的痕跡,花色典雅的磁磚,生鏽的鐵窗花,門楣上堂號說明家族淵源;定睛窺視廳堂的簡易陳設,拱門廊道底部是一扇闔上的門,半開的木窗裡一片漆黑。不小心還以為左瞧右望,探頭探腦就能看見窗內故事。
「為什麼我對廢墟如此著迷?每一次拍攝我會重新回到最初的感受,當時我看著窗口一片漆黑,看到的不只是建築物的逝去,我似乎感受到時空被凍結在那裡面,裡面的空間反而比軀殼敘述得更多。我很著迷於看進去窗口的空間裡面,一個不可見的空間,不可見的時間。」藝術家劉芸怡自2007年赴德國念書時開始拍攝東德街上廢棄的建築物,《消逝的肖像》系列作品多次於台、德等國發表,包含《城市幽靈》、《渡境》、《歷史塵埃》等等;最近的「遺落之島」展出她近期拍攝金門洋樓的部分作品。
廢墟隱匿的故事
劉芸怡著迷於拍攝荒廢的老屋,其起點是幽微而私密的,然而大量的廢棄建築總有其歷史成因,一如她在東德的拍攝是冷戰遺物,而金門洋樓則源自「僑鄉文化」的背景。家鄉貧瘠迫使金門人遠赴南洋打拼,海外致富後僑匯資金回鄉置產,1920-1930年代是金門洋樓興建的高峰期,西方殖民式建築用以彰顯財富地位,象徵現代進步。然而20世紀戰事頻傳,金門先被日軍佔據,後又成國民政府軍管區,僑民親族紛紛走避海外,洋樓被軍隊佔領,興建者多半沒能親眼見到這些豪宅大院。
洋樓的黨徽或中華民國字樣,許多是屋主的設計,或許為了輸誠避禍,或是表達自己西化之餘仍未忘本;而戰時標語是國軍佔領時期的產物,不過也有電影拍攝後遺留下來的標語痕跡。劉芸怡認為,軍隊和劇組這些人為因素混雜在一起,乍看難以區分,她忠實呈現這些歷程。金門民宅牆上至今依然可見解救大陸同胞、殺朱拔毛的大字,身為一個外來者,她感覺金門好像還停留在四、五十年前,好似被歷史遺忘了。「金門洋樓吸引我的點是背後的歷史,為什麼它們最後都無人居住?戰爭,人離開,房子被軍隊佔領。金門其實是一個孤島,東德也像是德國的一個孤城,我忍不住將兩邊做一個平行的連結跟比較。」金門保有一百多棟洋樓,劉芸怡選擇於她有感受的對象物進行拍攝,她的創作方式並非紀實性的,關注的並非建築物的歷史,「而是點出它們共通的命運。」「遺落之島」的展場沒有任何文字敘述歷史脈絡,作品中的政治意象和破敗的洋樓一起沒入荒頹。
計劃始自德國哈雷
拍攝廢墟的起點是德國的哈雷(Halle),位在東德,德國人將其形容為鬼城,劉芸怡帶著苦澀回憶這座給她創作養分卻也讓她不斷想逃離的城市,那裡貧困、守舊,歧視外國人,給人絕望的感覺,在那裡的日子是「令人沮喪的經驗」,然而若非在此,她的創作勢必截然不同。初到哈雷劉芸怡在街上看到大量廢棄的房子,是來自台北市區的她不曾有過的經驗,《消逝的肖像》第一件作品是二張黑白照片,一張畫面是並排的二棟房子,一新一舊,另一張相片中僅存新屋;這是為回應學期作業主題「價值」而攝,繪畫背景的劉芸怡原本是想利用攝影做觀念的素描和紀錄,之後再以繪畫創作,不過她的老師在看見這組攝影時說,這二張照片就好像東西德的命運,廢棄的建築物是東德,如今已徹底消失在歷史上。劉芸怡想,似乎得透過攝影直指此時此刻的特質,才能傳達她於現實的真實感受。
作業完成後她依舊進行拍攝計畫,不時在街上亂晃尋找題材,某次坐車突然看見遠方出現一整條廢棄的街,她下車獨自走去,「好像走錯時間空間,好像電影場景,是不是有人搭完佈景之後走掉?」龐大的街區,她走來走去一個人都沒有,十分超現實,異世界的場景,「這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態?我好像回到戰爭後的時空。」如何能傳達這樣強烈的感受?一開始她嘗試拍攝單棟建築,或是把幾棟建築物的照片並置,「似乎都沒辦法還原我是一個行人,走在街道上的感受」。最終,劉芸怡採全景圖的形式,刪去不必要的人車等干擾,每件作品都是由數十張至百張照片以電腦後製拼接而成,其作品畫面冷冽,建物立面的每一處細節都非常清楚,水平的視野,綜合透視點,讓觀者有身在其中之感,不自覺而邊走動邊觀看。《消逝的肖像》系列皆採用這樣的形式與手法。
曾經有哈雷的居民看了她的作品後說,妳早個幾十年來,整個城市都長這樣,但或許妳就不會想拍了。劉芸怡很清楚自己是以旁觀而抽離的角度在感受這些頹圮破敗,在計畫初始,她沒想過個人的情感投射,竟會成為他人共同的回憶或生命經驗。她一直記得,在德國時有一對老夫妻看了雜誌介紹,特地開車來到她駐村的山中小鎮看展,作品讓他們想起自己六、七歲正值戰爭,在每日的轟炸過後看到的街景,就像劉芸怡拍攝的某條街。這對夫妻有很多親戚在東德,他們認為東西德的分裂是政治瓜分的結果,人民是無從選擇的,因此對東德伸出援手是理所當然的,但健忘的人們卻認為東德在拖垮西德的繁榮,「那位老太太說,這些東西應該被記錄下來,因為人們會遺忘那時候發生的事情」。
夢裡的空間是個象徵物
作品帶著劉芸怡從個人經驗走向城市空間,與龐雜的歷史結構,然而究其源頭,是一場夢。劉芸怡去德國前準備搬出租屋處,當時做了場夢,夢中,她發現自己所住的房間後方有另一個大房間,她走進探索,暗黑的通道放滿雜物,出現許多小房門,她擇一進入,前行的道路越來越暗,似乎被引入一個洞穴,兩側磚牆越來越原始,石頭裸露,走道變寬廣了,這裡好像是地底?進入越來越深不可測的空間,「我印象很深走在裡面沒有絲毫恐懼,這不是我未知的地方,好像回到一個母體」。夢中的去處她詮釋為「空間的原型」,「我也聯想到集體潛意識,那個空間可能什麼也不是,就是你最初認識的一個世界,母體、子宮之類的,它很神秘,很廣闊,沒有邊界,龐大複雜的」。
她思索,也許夢裡的空間是個象徵物,是思緒的形象化,一如身為藝術創作者的自己,試圖具體化、形象化將那些無法言說的感受。劉芸怡覺得建築是人軀殼的延伸,「你住的空間的本身就像你的軀殼,好比身體與靈魂的關係」。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從她的作品中看見廢墟與逝去靈魂的連結呢?她初見那些廢墟的感受與夢中的體會一致,廢墟裡的漆黑不可見隱匿著故事與歷史,一如她觸碰不到的潛意識。異空間與心靈結構的類比,廢墟自身的經驗與個人潛意識連結,藝術家以作品回應靈魂深處神秘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