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st would see crumpled destitution; Alanna Heiss saw empty space.
MOMA PS1 座落在紐約長島市一處靜謐的街角,與一水之隔的紐約現代美術館遙遙相望,四十年前,創辦人 Alanna Heiss 或許怎麼也想不到將與它有這般令人感慨的交集。
1971 年, Heiss 創立的 the Institute for Art and Urban Resources Inc.,以製造雙贏的模式,於將屋主的閒置房產以較低廉的租金提供作為藝術創作、展演的場地。當 Heiss 發現這座已棄置的百年學校,她看見的是一處可以讓創意盡情滋長蔓延的巨大空間。 1976 年 PS1 推出的首展《房間》(Rooms), Heiss 邀請 78 位藝術家,包括 Richard Serra, Walter De Maria, John Baldessari, Bruce Nauman與白南准等人,將 PS1 的各個空間,教室、走廊、閣樓、地下室、戶外空間、屋頂等,打造成一件件藝術裝置。《房間》一展奠定了 PS1 的實驗精神,更開啟藝術家透過特定場域(site-specificity)的創作,傳達對所在環境思考的先河。
2000 年的 Greater New York 首展
跨越了 2000 年,PS1 名稱前也多了四個響亮的字母── MOMA。結合了 MOMA 的龐大資源與 PS1 的另類生猛,讓 MOMA PS1 推出的第一檔展覽「Greater New York」,成功的躍上挖掘新秀的世界級舞台。這個囊括百名以上年輕在地藝術家的大展,每隔五年舉辦一次,歷屆展出都成為極受藝術圈注目的盛事。
2015 年底,Greater New York 一反前三屆的新穎活潑,直接在展覽論述中點名十五年來快速升溫的房地產市場對當地藝術創作者的衝擊,而多如過江之鯽的藝術博覽會也重新定義了年輕藝術家的價值。與其一窩蜂的追求新鮮,策展團隊大膽的選擇了另一條路。除了展出的藝術家平均年齡高達 48 歲,更把時間軸倒轉至 1970 與 80 時期,藉著重現當時的城市與藝術圈的實驗氛圍,更多元的呈現這片充滿衝突與可能性的城市。
空間裡瀰漫著社會關係;它不僅被社會關係支持,也生產社會關係和被社會關係所生產。
——法國哲學家列斐伏爾 (Henri Lefebvre)
因此在展覽中,失速的現實與懷舊的情緒之間的張力是極為強烈的。踏入地下的樓層,Lionel Maunz(1976)灰暗、破碎不成形的泥狀雕塑刻畫著一處處毀滅性場景,一灘像是馬車又像瓦解建築物的已乾涸混凝土前,一雙不見膝蓋以上的腳兀自立著,讓人不禁回憶起這座城市的早期是工人階級移民的大熔爐。如果這些作品讓你覺得太超現實,Roy Colmer(1935-2014)的攝影實實在在的多,他在1976年,從華爾街到 Fort Washington 一共拍攝了三千個斑駁老舊的門,這個曾乘載著美國夢的入口,早已經千瘡百孔。
仕紳化與同志、愛滋
1970 與 80 年代早期的紐約,隨著製造業的沒落、經濟轉型與越戰帶來的大蕭條,失業率與犯罪率同時飆升,市中心的人們開始移往郊區,這是個躁動而危險的時代,富裕文明、愛與和平都搖搖欲墜。城市的變動影響了居住者的生活版圖,也映照出整個時代下的社會樣貌。 1981 年愛滋疫情爆發,無疑是當時最深刻黑暗的烙印之一。 Alvin Baltrop(1948-2004)窺淫狂似的相片拍攝場所西區碼頭,曾上演工業時代的輝煌,沒落後反成為同志流連偷歡的去處,鏡頭下裸體的男性遊走、曬太陽,著實是邊緣世界中一種奇異的浪漫。而 Lorna Simpson(1960)以他知名的表現手法,將無人的逃生梯與充滿想像畫面的文字並置,同樣勾勒出同性戀者幽微的生活地域。
城市中的身體成了本展的鮮明載體,從中反映出種族、性別等議題與各種社會運動塑造成的文化。 1950 與 60 年代女性運動撼動了美國。展覽中的 Fierce Pussy 是 1991 成立的女同志藝術團體,在愛滋運動中也扮演了代表性的角色。早期關注愛滋、性別、種族的 Kiki Smith(1954)位於二樓最大展區的雕塑,毫不扭捏的綻放著女體的誘惑與詩性。而著名女性主義先驅 Mary Beth Edelson(1933)創作的巨大拼貼牆面佈滿多位傑出女性藝術家照片,向這些女性致敬。
於是觀眾得以穿梭在展場,拼湊出體制的鬆動如何的成為創意被激發的引爆點,甚至幾乎能感受這座城市曾充滿的的熾烈交流-汙濁的空氣、擁擠的交通、街頭的搶劫、種族騷動,當然還有夜夜擠滿了詩人、畫家、音樂家的 Max’s Kansas City 。這些 1970 年代創作的作品就像是緬懷黃金時代的輓歌。那時犯罪猖獗,房地產還沒氾濫,藝術家自由的混入原有文化產業,以忠於自我且自力更生的姿態反市場、反體制化。正如展區中重複出現的精神象徵,偉大的 Gordon Matta-Clark(1943-78)在《房間》一展的創作 Doors, Floors, Doors 等經典之作,在仕紳化的歷史洪流中,藝術家們找到自己的容身之處,並在傾頹的時代提出重重的一擊。
市場、時尚、次文化
當下東村的風潮隨著租金飆漲而退燒,藝術家工作室的聚落從曼哈頓退居布魯克林的同時,藝術市場也逐漸形成一個龐大的體系,Greater New York 也無法免除的成為推波助瀾的角色,2005 年的展覽更因與藝術博覽會同期,落得被批評 MOMA PS1 已被商業徹底收編。
Louise Lawler(1947)的創作長期探問藝術的價值,在他巨大的不成比例的攝影中,藝術品無論是無聲的躺在儲藏室一角,或是與周邊物件一起消融在所在環境中,當被貼上價格的標籤,或許就只能是個物件。Angie Keefer(1977)看似真實自然的瀑布錄像裝置,其水流速度與方向其實取自即時的商品未來指數,注視畫面越久,雙眼對水流的改變則越來越麻木。
似乎極少藝術創作對於市場抱持著歡迎友善的態度,相較起來,時尚的概念輕巧的體現了身體與城市之中充滿無限可能的空間,也為這變了調的回顧展添了充滿生命力的精彩一筆。 Slow and Steady Wins the Race 是設計師 Mary Ping 2002 年成立的概念時尚品牌,展場中以家具裝置搭配展出歷年設計的 15 件充滿復古與創新的招牌作品。新舊如何並存的概念在時尚界再深刻不過,那麼這座已陷入僵滯的城市,能否在它的舊歷史與新的機會間走出雙贏的機會點?
逛完浩瀚的展場,倒覺得也不須對此刻的紐約藝術圈太過悲觀。因為,一路走來也還有次文化抵抗著商業的收編,如擅長捕捉現場表演的 Charles Atlas(1949)的短片中,異裝皇后戴著誇張的招牌假髮與濃妝,義正詞嚴的談論變性手術、貪污、批判資本主義與地球大規模毀滅等主題。次文化仍存活,而且他們拜著網路之賜壯大,甚至不須再遊蕩在西區的碼頭或者哪一個被遺棄之處。
另類藝術世界的終結?
但是真正讓人憂心或是懷舊的,或許是 MOMA PS1 這個所在,這個由自稱藝術激進分子 Alanna Heiss 一手塑造出的實驗天堂,曾是充滿活力,總是在活動最後一刻籌錢、開會常常開到隔天早上,酒吧終日開放員工無限暢飲。 PS1 推出的每個嘗試總是讓人耳目一新,而最珍貴的或許是其不介意擁抱失敗的精神,才能挖掘出當年的巴斯基亞等無數個奇才。
1997 年 PS1 在大舉整修後重新開啟,此次也著實傷了荷包。 2000 年與 MOMA 的整併雖確保了財務的穩定,畢竟兩者的文化太不相同, 2008 年的獨立運作期限一過, Heiss 即被 MOMA 執行長 Lowry 要求退休,她的下台簡直宣告了這座城市的另類藝術世界的終結。然而,回想 Heiss 最初反美術館、致力打破體制的界線的初衷,或許早在 2000 年的 Greater New York 展覽,就已經預先劃下了休止符。
而當眾人議論著此展不再是藝壇風向球,甚至已被新美術館等後起新秀起而代之的時刻,是否,這個展覽其實是對於市場遊戲已失控,還有已經體制化的自身,所做的一種抵抗? 為何 1970 年那混亂汙濁的紐約反倒讓人懷念,而我們還回得去,或是再打造出那般屬於藝術的黃金時代嗎?
參觀展覽時一位警衛熱情的與我攀談,他透過窗指向不遠一處已快完工的大樓,說自己之前就在那裡當營造工,如今樓快蓋完了,他也因此沒工作了。而我心想,這真是個令人困惑的時代,曾經,邊緣是壓迫的所在,也是抵抗的位置;而今,當邊緣已被開發逼到無路可退,當抵抗在如此扁平的世界已成供人憑弔的奇觀,是否,商業與藝術真能一同打造一座「更偉大」的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