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自很平凡的小康家庭,家人也沒有從事藝術工作的背景。回溯最初接觸音樂的契機,其實是兒時鄰居家的小孩要去學鋼琴,剛好可以結伴搭便車,意外開啟了我的學琴之路。小學三年級時進入音樂實驗班就讀,印象中我在那個年紀就很喜歡用鋼琴亂彈一些旋律,或許從當時就埋下了日後走向創作的種子。
是我選擇了音樂、還是音樂選擇了我?這可能沒有明確的單一答案。相較於其他領域,學音樂是一條選擇性相當囿限的路,如果想轉行,等於要放棄唯一的專長從頭來過。每個音樂科班生可能都經歷過「我為什麼會在這條路上?」「為什麼要繼續練琴?」的自我詰問,我也曾經萌生放棄的念頭,幸好在面臨重大轉折時,我都能從中找到樂趣所在與繼續前進的動力。
考藝術學院時,我發覺自己對於跟別人一起創作很感興趣,所以毅然決定轉向主修作曲。大學時代白天跟著老師接受當代音樂的訓練,晚上則跑去戲劇系找同學問有沒有機會合作;也嘗試過寫流行歌、到處寄Demo給唱片公司。後來認識了當時正在唸戲劇研究所的導演符宏征等人,他們有些人在公視拍紀錄片,促成我開始為影像及表演藝術做音樂。工作一陣子之後,感受到隨之而來的掏空與匱乏,決定出國繼續進修。不過我的研究所課程也並非當時有興趣的應用音樂,而是當代音樂中更為偏門的領域。很幸運地,在克服、適應這些轉折的過程中,我沒有勉強自己,而是逐步摸索出心之所向。
學音樂的過程中一定有必須突破的技術門檻,但傳統的音樂教育方式很容易過度著重於「技藝」的訓練,很少主動談論「美」的可能性與個人感受,導致許多音樂系的學生對音樂沒有感覺、甚至失去熱忱。我現在回到學校教書,會從跟學生的互動中,推動他們去思考:為什麼會走入音樂領域?這條路可以怎麼走?跟他人可以產生什麼連結?音樂學院的生活圈其實很封閉,對我而言,持續與其他藝術領域創作者的對話與交流,會成為很重要的養分,同時刺激自己保持思考的活性。
有了小孩之後的創作日常
對我來說,女兒咚咚加入後,藝術更完整地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在有小孩之前,每天往往忙於教課跟排練,回到家又繼續埋首於創作,我想應該有很多藝術家也長期處於這樣不健康的工作狀態中,而生小孩恰好成為我跳脫惡性循環的契機。一方面也是因為我比較幸運,在工作跟經濟都比較穩定的時候才有小孩,即使生活上不得不做出很多調整,但並沒有覺得因此捨棄或犧牲了部分的自我,反而是讓藝術工作跟個人生活找回應有的良好平衡。
過去做了很多被歸類於跨領域的作品,初衷來自我覺得當代音樂的有趣之處,不見得能夠輕易地讓觀眾或是其他領域的創作者有所領略,所以我的創作核心一直都是在不降低欣賞門檻的前提下,實驗如何跟更多人產生對話。這跟學習成為父母恰好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都是在思考:如何把我理解的事情轉換成別人能接收的語言,同時也試著去理解別人所使用的語言與邏輯,感受共同創造出來的風景。所以有了小孩之後,並沒有造成創作風格或是關注議題的轉變,而是推動我繼續專注於不同藝術形式間的化學反應。
童年生活的記憶對我們而言遙遠而模糊,但透過咚咚,我能夠重新觀察一個人是如何成長的,看著她各種細微的改變,就像是我們也再次經歷長大的過程。但是我並不會想要過度介入她的生命,人生本來就是美醜並存的,我不想刻意保護她,希望她能親自去感受世界的各種樣貌。
咚咚的藝術探險
我的工作內容比較隱性,例如作曲就是獨自在房間進行,所以四歲的咚咚還不太能理解我的工作,不過她知道我會彈鋼琴。我今天問她:「你知道媽媽在做什麼嗎?」她聳聳肩說:「你的工作就是要去排練。」
我會擔心造成工作團隊的困擾,所以排練時沒有很常帶著咚咚出現,慶幸的是周遭有滿多夥伴也已為人父母,大家對於小孩來排練場的包容度很高。我有問過她:「你喜歡去排練場嗎?」她說:「喜歡啊,因為可以跟媽媽一起。」她來排練場時不會問:「你們在幹嘛?」因為在小朋友的世界裡,沒有哪件事情是「怪異」或是「不正常」的既定認知。她會不斷觀察,然後試著模仿或覆述她看到了什麼。我曾經帶她去看學校的管弦樂團練習,她看到我在譜上做記錄,就會學我在譜上亂畫,後來索性給她一本譜、讓她自由發揮。
在咚咚年紀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帶她去看両両製造聚團推出的寶寶劇場(Baby Theatre),後來我也跟人尹合作社一起做了寶寶劇場類型的作品。我們也會一起去看台北兒童藝術節的演出,以及飛人集社「小孩也可以看」系列的《天堂動物園》等等。音樂類的演出她也很喜歡,但小朋友難免一興奮就會想講話,所以目前還沒帶她去聽比較正式的音樂會。就我的觀察,對她來說「看表演」是生活日常的一部分,並不是一件特殊的事。
她從小就對聲音、節奏的律動很敏鋭,我們現在會陪她一起去上幼兒音樂教室。問她「你覺得去上鋼琴課好玩嗎?」她回說「好玩啊!」我希望音樂能為她的生活帶來更多美好,但不會刻意引導她以此為志業,如果有機會的話,反而希望她可以接觸更多元的綜合教育。
想望一種大人小孩都能自在享受的藝術參與
有感於很多藝文觀眾在有了小孩後,難以維持過去聽音樂會的習慣,鋼琴家顏華容之前策劃的《幼獸音樂會》,就是希望創造一個大人小孩都能自在享受音樂的場域。後來應顏老師之邀,我也將之前寫的曲子改編成自彈自演的說故事形式、放入音樂會中。但在過程中發現,大眾之間對於藝術的理解還是存有落差,例如音樂會本來開放小朋友可以自由移動,卻引來部分觀眾反映希望小孩不要影響到其他人的觀看權益。在鼓勵親子參與的觀演形式中,是否需要建立「看表演藝術就是要安靜、有秩序」的規矩?這是一條值得我們去討論、突破的隱形界線。
2018年我跟聲音裝置藝術家王仲堃、編舞家董怡芬在臺中國家歌劇院的凸凸廳製作了參與式的聲響展演《密室尋聲》。其中有幾個場次規劃為親子場,由於演出形式本來就適合各年齡層,我們沒有刻意為親子場改變內容,而是在安全考量上更為謹慎。演出在空間中遊走、發生時,可以觀察到學齡前的小朋友會很自然的跟著表演者移動,對他們來說觀察跟接收是一種本能行為;國小生則比較會問問題,或是想要表現、試著影響演出。而父母也有各種類型,有些會完全放手讓孩子自由探索,也有些人會積極鼓勵孩子參與。對創作者來說,親子場的樂趣正是來自這些「無法預期」所帶來的有機性,而兒童的反應與主動性,往往比成人來得更為直接而豐富,也促成創作者持續觀察及思考的機會。
由於基礎音樂教育教材的侷限性,普遍而言,台灣的小朋友對音樂的想像還是比較僵化的。我的音樂劇場作品《凱吉一歲》便是想打破對音樂演出的既定印象,無論有沒有接觸過當代音樂,都能找到進入的方式,因此雖然並非為兒童量身打造的演出,但小朋友們的反應一直都很好,或許未來能以親子工作坊的形式繼續巡迴推動。
雖然有考慮花更多心力在發展適合親子、兒童觀賞的創作上,不過還是要看作品本身的主題與選擇的表現形式而定,同樣的元素不一定能同時引起成人與小孩的興趣,對創作者而言是有難度的挑戰,也需要進一步思考如何在表演交流、觀演視角上兼顧不同年齡族群的需求。對兒童來說,看演出時會想移動、想講話,都是很自然的反應;如何不用規訓的方式,做到讓孩子們更專注於接收內容,這是我會想透過親子作品實驗的方向。
另外,因為我們這一代經歷過母語的被壓抑與式微,平常我們會盡量跟咚咚使用母語交談,現在她的母語(台語)和中文幾乎一樣流利。我希望可以持續創造母語友善的文化環境,讓母語透過藝術形式陪著孩子長大,所以台語兒童音樂也是我未來的創作方向之一。
除了從作品出發,身兼藝術工作者與父母的角色,我也希望整個社會可以透過越來越開放的對話,共同思考藝術究竟還可以怎麼參與,如何讓藝術不再有無形的階級門檻、真正成為生活實踐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