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們一致認為,我家大屁孩的故事可以改編成熱血少年漫畫:面臨廢社危機的高中生,先是挖來同班死黨一起跳坑,然後廣招高一學弟,使社員從一增到十五,最後殺手鐧——拉自己的爸爸當指導老師,然後一路從菜鳥記者、編輯排版走到線上募資,眼看目標就快達成,真正的災難竟是要寄出那六百多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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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特別的一年,兒子擔任校刊社長,當期特別推出「香港」專輯,並首度採用網路線上募資,獲得許多關注及迴響。我身為指導老師,與有榮焉,能與兒子合作推出一份刊物,也是難得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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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問:「你們誰是總編輯?」
我說:「他。」
「但你是地下的對吧?」
「不好說。」
「差別在哪?」
「最後他說了算,而且社員需他去溝通,老傢伙插手太多,會被小朋友討厭。他們慶功宴也不找我呀!」
「那什麼事你說了算?」
「幫忙找印刷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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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半年前,兒子剛升上高二,一日回家,跟我和太太說:「我當上社長了。」「哇!」全家拍拍手,然後,「爸爸,你要當我們的指導老師!」
這是命令嗎?
據我所知,他同屆社員含他只有兩人,其中一人又跳到班聯會去,他等於一人社員校長兼撞鐘,馬上要面臨倒社危機,但他勇敢接下任務,馬上要面臨招收新社員、編輯新一期刊物等兩大考驗。
他需要一位超級幫手。
開玩笑,我在出版社混十年,在報社待十七年,當過網路主編,經手刊物超過卅本,這樣的資歷,當然夠資格當他的幫手。
空有一身武藝,怎可臨陣脫逃?何況是兒子發出的徵召令!
能擔任校刊社指導老師,是我沾兒子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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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指導老師,其實我的角色比較像顧問,以我在職場上的實務經驗,為他及他的夥伴們分析及解決問題,綽綽有餘。我主要是給建議,執行面還是由他們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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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是有號召力的領導人才,此前他已迅速說服他班較要好的同學五人陪他上梁山,後來又順利募得新鮮人力數名,轉眼間,一人社團變成十五人小型雜誌社,廢社危機解除。
第一次編輯會議,其實只有我跟兒子閒聊,我說,你們一年只出一本,就要做年度最重要的話題,請問今年最重要的事是什麼?
「香港。」
擊掌。2019,頭條事件,只有香港,沒有懸念。
第二次編輯會議,社團的第一堂課,我其實只是冷眼旁觀而已,他們幾個幹部早已列好題目,除了香港,同學還列了總統大選時事題,以及年輕人關心的電競產業,生態議題的石虎保育,國際焦點的印尼遷都,以及他們這回有個高三學長將代表台灣參加東京奧運的游泳項目。
第三次會議,大家各抒己見,也談到與受訪者聯絡的情形,還有圖片來源的問題。
一切都跟一個小雜誌社的日常一樣,企劃題目,多方討論,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然後,執行。當然,最重要的,就是趕快行動,採訪,寫作,完成稿件,最終才進入編務。
Deadline迫在眉睫,人人熱血在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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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卻還有個難題要先解決,由於社團學長很多年前跟學校翻臉,拒絕校方審查他們的刊物,校方也就兩手一攤:「印製經費你們自己想辦法囉。」從此開始他們自負盈虧、到處化緣的辛苦日子。
我想到自己大學時代為了社團演出的小別冊募款,厚著臉皮向學校附近商家「乞討」,只證明自己沒有業務天分,但轉眼卅年了,新世代應該要有新世代的工具及玩法,沿街托缽太落伍了。
我向他們提議「群募」,兒馬上google,秒懂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很快在網上丟了企畫,也拍了一支宣傳短片,期間還與募資平台的人員開會,討論如何讓這個「事件」快速發酵,讓更多人支持這項活動。
躍躍欲試。年輕人就該玩年輕人熟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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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是這次的重頭戲,每一次上課,事件都有新的進展,情況十分令人擔憂。
同學們希望至少要能有香港學生的說法,台灣學生的看法,以及台灣學者專家的意見。
第一部分問題最大,因為當時風聲鶴唳,肯受訪的學生不多,我們也必須顧慮他們的安全,但若拼圖少了這塊,香港專題就不香港了。
最後透過新聞同業、時任《鏡週刊》的記者陳怡靜協助,與香港邊城青年組織聯絡,由他們代為推薦人員,並針對台灣學生的問題回應,完成筆訪。而到截稿前一個禮拜,一位社員剛好與他的香港朋友取得聯繫,又完成一個案例訪問。
香港邊城青年亦提供許多精采圖像,為這期刊物增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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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9日,募資正式上線。目標也沒訂很高,三百本,一本180元,但要達標,也沒有那麼容易,但值得一試。
腳踏實地很重要,還好這群孩子沒有太膨風。
摘錄文案如下:
今年暑假,香港學生沒有作業,沒有補習,沒有課業輔導,沒有出國旅行。他們都在上歷史課,他們自己就在寫歷史。關於青春,2019年的夏天,他們不留白,無論在街上,在家中,在電腦、電視機前,還是滑著手機,他們的青春,騷動到近乎炸裂,近乎爆炸邊緣。無論結局如何,他們無怨無悔。他們的青春,定格在2019,他們是歷史的見證者,也是價值的守護者。
最新一期建中青年,特別企畫「香港圍城,青春炸裂」專題,採訪香港、台灣學生,探討他們對香港事件的看法;廣邀學者、專家、第一線記者,分享心得,提供學生更多觀察角度。
我們認為,關心國事、天下事,是一件好事,但怎樣才不會失焦?才不會失之偏頗?作為一個學生,還可以做些什麼?這是我們可以學習的。
上線當日,已有兩家媒體發了消息。許多學長們也在網路上吆喝,為學弟們加油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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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瘋狂截稿階段,同學看到自己的文章被排版印出來,頗感新鮮,恐怕也有一種莫名所以的奇怪情緒吧。看著他們認真校對的神情,不禁為他們感到驕傲。但想到香港局勢的不妙,心情卻也加倍沉重。
跟兒子說,要不要跟同學講,若擔心未來去大陸念書、工作,會受到牽連,可以用假名或筆名。兒子反問,如果要這樣,書連出都不用出吧,難道還要家長簽同意書?且高一學弟適用108課綱,很需要這個表現機會1。這點倒是頗實際。
但上課時,我還是多嘴了,還講了兩次,結果沒半個人理我。
說來慚愧,像我這種五年級尾巴,求學時代大半在戒嚴時期,做事總是擔心這擔心那,出來工作內心小警總還不時嗡嗡作響,終究到了所謂民主自由如呼吸一般自然的年代,還要這樣折磨自己,甚至把有毒、腐敗的思想灌注給年輕人,這是什麼樣的可怕教育帶來的壞習慣?
說到底,言論自由是什麼?我們可能一時講不清,但什麼是言論不自由?就是別人不必來管你,你就先把自己嘴巴閉上,什麼也不敢寫,什麼也不敢說。
年輕人,就放手去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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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備印刷了,沒想到進廠的最後一刻,還有新消息:「11月25日,香港區議會選舉,294萬人投票,投票率高達71%,史上新高,非建制派取得387席的壓倒性勝利,香港群眾用選票向北京說不!」我們機動性的將這段文字加進《大事紀》,紀念這令人振奮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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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書,同學們還沒來得及欣賞自己的作品,就要先處理一件重要的事:有六百本書要寄。這意味著要印名條,封裝,郵局造冊,交寄。這些高中男生,得利用午休及下課時間,埋頭苦幹。
我與太太幾度想衝去學校幫忙,因為距答應寄書的時間已過了好多天,不能失信啊。但我們還是忍住了。不能當直昇機父母。他們若該受到苛責,還是得承受。負責公關的同學,在臉書上寫了道歉函,幾無負評,大家都願意等,並表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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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難說明這樣的父子合作,是一種怎樣的心情?該說感謝孩子給我機會嗎?該說真是一對默契十足的父子嗎?諸多細節,東拉西扯,一本流水帳。我只能說,每一次的討論,每一次的修正,每一次協助同學解決困難,然後看著稿件點滴呈現,每一次都是悸動的。
關於香港,我們隔岸觀火,使不上力,唯一能做的,就是關注再關注,而一群高中生,能在屬於自己的青春扉頁中,記錄這歷史性的一刻,他們自己不也在寫歷史?態度決定高度,當他們選擇這道題目,就已決定自己的高度。
而我,就只是一個陪伴者、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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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兒子念小學一年級時,發現居家附近竟然有一條大水溝,他想知道他的源頭在哪?又流向何方?我們便找一個星期六下午,騎著腳踏車溯源、田調,那或者是我們父子倆的第一次合作。
後來,我的小說出版,內容用到許多台語文,兒子剛好是學校「閩南語字音字形」培訓小組成員之一,我請他當我的顧問,許多生僻字詞,都靠他校正,這又是我和他的另一次合作。
後來,他畫了許多城市鳥瞰圖,迷上了在線條中追逐的遊戲,我和太太為他集結十多幅作品,製作一本小書,並在網路上辦了一個小小的展。
我的三個孩子,都愛畫畫,我愛看他們創作時的滿足笑容,經常陪他們寫生,塗鴉,製作繪本,但像這樣長達近半年的合作,還是第一次。
我永遠會記得,2019年,我五十歲,兒子十七歲,我和他,以及一群青春少年,合作了一本特別的刊物,他是總編輯,我是他們的助手。
發現邱祖胤→
長篇小說《空笑夢》即將出版
註1|108學年度開始上路的「108課綱」(正式名稱為「十二年國教課綱」),升學考試改採「素養導向」的評量方式,更看重紙筆考試成績以外的學習歷程與其它表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