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四「舞蹈生態系」的固定團練,排練室裡總有一區鋪著瑜伽墊,散落著一些帶來的或是就地取材的「玩具」(瑜伽磚、裝置道具、各種小容器樂器等族繁不及備載)。前半堂由舞者福榮帶領的核心訓練,團隊裡的兩位媽媽在靠近「兒童遊戲區」的地方,時而得以專心工作自己的身體,時而得接應突然跑來的「活動沙袋」、掛在身上各處增加負重;後半堂由我帶領的即興練習,分組中總有「機動小舞者」自由來去(多半是參與自個兒媽媽的舞蹈,有時也會主動找上別的大人);最後壓軸的自由舞動時間,15分鐘內大人小孩群體共舞,和著不同樂種或無音樂,沒有任何限制,唯一的規則就是一定要跳到時間結束,有時孩子們是小老師,有時大人小孩各跳各的,有時孩子是主角大人是搭配的群舞,有時混跳成一團。這樣的開放流動,需要更多的即時覺知和聆聽,因為混齡舞伴帶來更多不可預期的驚奇。回顧著前一陣子的排練影片,我赫然驚覺:這樣的現場,不就是舞蹈的烏托邦?眾身平等而共在,自由而起舞。
時間從現在回到「初始」——知道懷孕的那瞬間,即便一輩子憧憬成為母親如我,當下真的只有焦慮:接下來團隊的所有計畫該怎麼辦?成為母親的自己還能、還有時間繼續創作嗎?
一轉眼,寶貝女兒茶茶來到世界近四年,擔心和焦慮的事沒有發生,她的存在或說是我們共生的關係,反倒是我繼續成為自己的核心力量。我想要讓我摯愛的生命感受到,她母親是如何投注自己生命在已經找到的人生志業中,我想要她和我一起擁抱生命(藝術)、熱愛生命(藝術)。當然還有母親角色的萬能力量,一種媽媽特有的老神在在:「孩子都能生(養)了,生命有什麼其他不能的嗎?」
茶茶一家的日常
不用跟著爸媽出門奔走工作時,茶姐賦閒在家做的事情有:
用色鉛筆和蠟筆在小本子上寫自己發明的文字和塗鴉,用水彩在超大張紙上盡情揮灑有時延伸畫到自己和媽媽身上,使用實體或空氣物件與媽媽或想像的朋友演出自己的劇本,興致一來大聲唱首自創即興歌曲,隨手一拾桌上專屬她的底片相機「喀擦」拍張煮飯中的媽媽,晚上音樂催落去和爹娘即興跳舞一小時,元宵節和舅舅做個蘿蔔燈籠,聖誕節和家人自製聖誕樹。視覺藝術、音樂、戲劇和舞蹈,剛剛好是她家人熱愛的事,剛剛好是她身邊一大堆人的工作,於是恰恰好的,在她的生命中,藝術成了生活必要的元素。
媽媽我完全承續她外公外婆(無專業藝術訓練也非藝術工作者)給予藝術養分的方式——因為喜歡,所以自然而然一直存在而發生。家裡永遠都有充足的工具材料可以作畫做裝置,每天都有音樂欣賞和自由跳舞時間,美術館和山林海岸是說走就走、想去就去的後花園。
和爸媽一起出任務的茶茶
2017年,八個月大的茶茶第一次坐飛機到澳洲,陪著爸媽進行台澳舞蹈影像計畫「Contours身體系譜」的拍攝。在一望無際的喬治湖,小嬰孩有時安睡在媽媽背巾裡,有時跟沒上陣的舞者叔姨在原野裡爬行探險,有時充滿好奇地在娃娃車上看大家工作。回想當時我(導演)和茶爸逸書(攝影指導)打定主意要帶著她一起赴澳工作,真的充滿著堅定的信念和強大的支持(來自工作團隊),而我們一家三口做到了。
2018到19年,「Contours」系列作品分別在新樂園藝術空間和國立台灣美術館,以雙螢幕和360度環型螢幕呈現,展覽期間茶茶是展間最美的風景:跟著螢幕上的人、動物、風吹草動起舞,模仿心愛的澳洲奶奶——伊莉莎白.陶曼博士(Dr Elizabeth Cameron Dalman)慢慢的動作,或是依偎在媽媽身旁,認真看這些已經約莫看過一百次的舞蹈影像。
有一天當她問:「媽媽,你們拍影片的時候我在哪裡?」我告訴她當時還是小寶寶的她,有多麼棒地陪伴身旁,與我們一起享受那個時空,看著她似懂非懂卻笑盈盈的臉,我知道這份身心的記憶即使無法言說,卻是我們彼此深刻的生命禮物。「那下次你和爸爸可以也拍我嗎?我也想跟福福舅舅和怡靜阿姨一起在影片裡跳舞。」媽媽的任務馬上多了一項,這份委託創作再挑戰我們都甘之如飴,只要妳真心喜歡跟我們做這些事。當然這樣的經歷也有個後遺症,就是以為美術館是一個可以有感而發自由跳舞的場域(不過誰說不是呢?),以及即便平常的家庭拍攝也一定要喊「Rolling」和「Action!」妹子才給拍……
藝術中打滾長大的好朋友們
2017年一個特別的邀約,改變了我和茶茶的「跳舞人生」。恩師古名伸老師的古舞團所策劃的「國際愛跳舞即興節」(i-dance Taipei),邀請了五位舞者母親和年齡相近的寶寶,演出一場15分鐘的即興舞蹈。那一年開始固定與「同行」的媽媽們交流共舞,也默默成了育兒路上重要的良師益友。我們聚在一起,大多數時候是進行最有「生活感」的排練:大人們下午茶分享育兒樂事,孩子們大玩特玩,氣氛熱絡之後,再來好好跳舞半小時(看孩子們的耐心體力)。
這麼玩著舞著,我們一起經歷了兩次i-dance正式演出,我與茶茶、晶晶(古團成員張淑晶)與璦子共同演出了一場桃園兒童美術館的邀約,我與伊娃(人尹合作社藝術總監鄭伊雯)也開啟了「媽的,噓」(Mothership)計畫。每次看著這些孩子的成長變化,還有相同(樂於表達表現、身體良好的覺知)和相異處,總會忍不住讚嘆生命的奇妙之處——遺傳因子和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而這些孩子的全方位均衡發展的身心,也印證了一件美好的事:泡在藝術裡的孩子長得好啊!因為藝術的核心,包含感知的力量、情感的傳達、認知的流通等等,正是構築人的生命最重要的元素;而藝術也是所有感知的延伸,當感知開放,一切不再只是理所當然的時候,線條出來了、律動出現了、畫面發生了、音樂文字流出來了,生活超有感。從小沉浸其中,自然幸福又悠遊自在。
以「好玩」為創作中心思想
若問孩子教會了我、影響了我哪些關於藝術上的事?我的答案是兩個非常重要的字:「好玩」。不管主題、內容或形式,若不「好玩」不如不要做。孩子的世界每天都好精采迷人,有意思的想法和奇妙的想像力層出不窮,這不正是創作者渴望的境界之一:源源不絕的創思嗎?況且,以孩子的直接和直覺,對他們而言不「好玩」的事情,一定不想看不願聽不耐做。當然,「好玩」不等於一定要逗趣好笑,而是如何找出興味。
以前在創作或表演上,有時候難免會執著於一些忘了初衷的莫名堅持,現在跟隨著孩子的視角或思維,和好玩的中心思想,居然可以神奇地呼喚出潛意識的源頭,或是快速翻轉找到以前沒有想過的形式或方法,來面對很容易深陷泥沼而不自知的創作過程,或是處理設計心中深層美麗卻難以言說的概念。對我而言,每天專心跟孩子「好好玩」的時分太珍貴了,我從不覺得是大人在陪伴孩子,而是大人重新學習如何當個孩子,感受每一個同等重要的當下。這也是我希望自己的創作能帶給參與者、觀者的:當下共在、同生共榮的感受和覺知。
藝術、我和孩子
因著這次《國藝會線上誌》的邀稿,我正式地訪問了女兒(三歲八個月),問問她對於爸媽、舅叔姨等親近的藝術工作者有何想法,也第一次正式跟她介紹「藝術」這個詞。
「你為什麼每天都要畫畫?」
「因為我喜歡畫畫。」
「為什麼喜歡呢?」
「因為畫畫很開心。」
「你喜歡媽媽是一個跳舞的人嗎?」
「喜歡。我也喜歡跳舞。」
「那你喜歡自己跳舞還是跟我們一起呢?」
「跟你們跳。」
「那你喜歡看媽媽的作品、那些影片嗎?」
「喜歡。因為就是喜歡的人就是喜歡。」
「那妳知道爸爸的工作是什麼嗎?」
「拍照和影片。」
「對,就是攝影師。那你喜歡跟爸爸一起拍嗎?」
「喜歡。因為攝影就是很酷。」
「我們做的這些事情都叫做『藝術』喔。阿還有小舅舅是舞台和裝置設計,上次《媽的,噓》的大子宮都是他做的。」
「我想要叫小舅舅教我做,我想要跟小舅舅說我想要跟你做舞台設計。」
「小舅舅做的事情也叫做『藝術』,『Art』!」
「Art!」
喜歡這次的對話,喜歡這樣的關係,喜歡自自然然地與藝術、孩子生活在一起。當然母親的角色勢必佔據了藝術工作的時間比重,但卻有另外一種奇妙的體悟,母性的發展好像默默引領自己走上一種更有機流動、更無法預期的藝術旅程,有時候更難,有時候卻更簡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藝術、我和小孩,將如三位一體般共同成長,共同經歷生活中的喜怒哀樂,和生命中的生老病死。
發現彭筱茵→
國際舞蹈影像展「身體系譜」
肢體劇場《媽的,噓Mothership》
舞蹈生態系創意團隊FB粉絲專頁(不定期開設親子身體工作坊和舞蹈影像工作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