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與、表演與幾種相遇:2017 Performatik 布魯塞爾表演雙年展
2017
05
22
文|林人中
由KAAI 劇院主辦的第五屆Performatik布魯塞爾表演雙年展,串聯十三個合作夥伴,從知名場館到小型藝術家組織,超過四十組作品於城市各處展出,模糊作品、空間與觀者間的界限,打造能夠讓觀眾的身體與話語一同參與的作品情境。

由KAAI 劇院主辦,第五屆「Performatik:布魯塞爾表演雙年展」(Brussels Biennial Bien-nial of Performance Art)以「社會雕塑中的身體力行」(Bodily Attempts at Social Sculpting)為題,意圖再次討論「身體」在當代藝術與表演中扮演的角色,同時作為表演藝術與視覺藝術共同持有的符碼(Code)。

大致說來,德國觀念藝術家波依斯(Joseph Beuys)1970年代初期創造詞彙「社會雕塑」(Social Sculpture),為闡述藝術改變社會的「應能」及眾人皆可是藝術家的「本能」,因此藝術家/眾人創作,用以參與改造(Shape)世界。這項論述在當代有著因應各學科立場產生的不同討論。譬如,社會雕塑的觀念對參與式藝術(Participatory Art)的影響,認為藝術家與非藝術家之間的各種合作模組,用以構成藝術作品,而藝術家更像是一種主持人(Moderator),而非傳統上作品的工匠。

Muge Yilmaz於公共空間設置的互動裝置作品《水、土、叢林》。

我以為策展人Katleen Van Langendonck 像是一位主持人,意在創造一場域,邀請藝術家透過作品各自表述當代生活中身體作為介質,在各種不同表演空間(Performance Space)中所能夠施展的對話。或者更正確地說,讓藝術家與觀眾的身體與話語一起合作。作品在於合作的過程及觀眾參與,表演因此更接近於一種情境,一種邂逅,及對如何相遇的思辨。

(in)dependence──獨立還是依靠?

布魯塞爾皇家鑄幣局劇院前的廣場上,有輛改裝後車體為黑白色各半的休旅車停駐,車身寫著《IN_DEPENDENCE》,分別有黑白兩扇門,觀眾可以選擇其中一扇進入車廂。兩位藝術家艾立姆(Alioum Moussa) 與馬頓(Maarten Vanden Eynde) 迎接訪客,分別穿著印有「IN」與「DEPENDENCE」字樣的T恤。他們請我入座,聊聊對「INDEPENDENCE」與「DEPENDENCE」的聯想。我不假思索地跟他們聊起台灣,包括歷史上到現在與中國的關係、今年上任的新總統、婚姻平權運動以及台灣將會成為亞洲第一個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等。回到「國家」這個字,我們又討論回什麼是「獨立/依靠」。這件作品就在一問一答間發生,艾立姆與馬頓藉著討論「INDEPENDENCE」及「DEPENDENCE」,勾引起每一位觀者/參與者的生活經驗。他們說,譬如遇到英國人,很自然地「脫歐」就攤在桌上。

政治是一種共通語言,我好奇是否每位觀眾都在類似的話題情境。艾立姆解釋,這件作品最初在2010年喀麥隆杜阿拉(Douala)三年展發表,創作起點是非洲17個國家獨立五十週年紀念,但這次在布魯塞爾,並非每個觀眾都直接碰觸政治話題。有位女孩說,她熱愛旅行,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是為了讓自己更加「independence」,但卻發現離家越遠,她對家便更感到「dependence」。各式各樣的生活經驗,變成了藝術家與觀眾私密的記憶與無形體的文件。

《圓》(Peri-sphere),Jonas Maes

作品介入公共空間 提升觀眾參與

相遇(Encounter)是作品形式,也是作品本身。比利時編舞家班傑明.凡德威(Benjamin Vandewalle),在市中心的觀光景點聖雨貝長廊(Galeries Royales Saint-Hubert ),架起了一台高大的推車裝置,裝置上躺了個人,班傑明推著裝置,忙碌穿梭在店家與旅客之間,圍觀者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件舞蹈作品《圓》(Peri-sphere),必須躺在裝置上才能一窺究竟,參與者的頭部被置放在一個箱子裡,面對一面鏡子,鏡子折射長廊上的空間景觀,編舞家操作推車並在沿途中更換裝置上的稜鏡。隨著稜鏡的更換,參與者看見行人的下半身、拱廊的玻璃屋頂、正在喝咖啡的人們臉部特寫等。我忽然間看懂,這是藝術家運行裝置的軌跡、路人作為旁觀者的行徑、以及鏡面如何改變參與者眼球的觀看運動等構成的「編舞」。這件作品在公共空間上演,有介入(Intervention)的意味,轉化公眾與公共空間相處的方式。

《默書》(The Quiet Volume),Tim Etchells。

另一種介入與觀眾參與,則是在非表演用途的空間裡,讓作品在幾乎不被察覺的狀況下發生。英國藝術家安提‧漢普頓(Ant Hampton)與提姆.埃切爾斯(Tim Etchells)共同創作的《默書》(The Quiet Volume)在市立圖書館閱覽室一角落低調地進行。

在工作人員引導下,我與另一位陌生觀眾同坐在一張桌子上,戴上耳機,桌上分別擺著兩疊書,我們手上各有一本寫有指示文字的冊子。耳機裡傳來男人的獨白,他要我們翻開冊子,「假裝」閱讀,如同身邊在閱覽室讀書的民眾。接著我們依據男人的指示,翻開書堆中的一本葡萄牙作家Jose Saramago的《Blindness》,讀指定段落。男人的聲音帶領我與另一位讀者在指示與數本小說間,來回閱讀數種對死亡的描述。在《默書》進行的同時,我偶爾轉頭看向周圍的民眾,他們並不看向我們,我甚至一度懷疑他們是不是演員。男人的獨白與我們的行為創造了一個心理空間與文本,我與一位陌生人一起操作著這場表演,而周圍的讀者並不知道我們正在「表演」,我們看起來僅僅是戴著耳機翻書的一般人而已。最後的聲音指示,是將兩本冊子合在一起閱讀,在左右對稱的文字排版下,我們完成了這場神秘的讀本。相對於介入、附著或鑲嵌等姿態,這件表演以「滲透」的方式,潛入了公共空間。卸下耳機,周遭的讀者沒有望向我們,我再度意會到自己與另一名陌生人才是彼此的觀眾。表演與日常的界線,在圖書館一角幽微地浮動著。而作為參與者,也許我會忘記男人的獨白與聲音指示說了什麼,但會一直記得那個周圍讀者不動聲色的日常片刻。

藝術家Miet Warlop為克萊因(Ives Klein)回顧展進行開幕表演。

讓藝術拜訪觀眾

回到劇場空間,藝術家凱特.敏朵許(Kate Mcintosh)的《在手中》(In Many Hands)亦讓觀眾操作表演。藝術家在前台歡迎觀眾,將其分成三支隊伍。我們被分別帶開,到了一個房間,有一盆肥皂水。藝術家說,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需要用你的手來完成。他首先邀請我們洗手,接著三支隊伍被帶到黑盒子會合,有三張長桌,排列為三角形。藝術家請觀眾與不相識的人並坐,入座後,三桌觀眾彼此背對。一片黑暗中,只有長長的桌面被照亮。一片靜默中,桌子最右端的人似乎接收到指示,開始將雙手分別放在左右兩旁的手心上,依序遞送。一會兒,最右端開始傳來一顆石頭,你可以自由選擇接觸或把玩它的方式,接著傳給左邊的人。陸續有許多物件上桌:頭髮、菜瓜布、菜刀、各種礦石、黏土、貝殼、果凍等等。因著那各式各樣有趣的觸感,有些人笑了出來,混雜了一份神秘感,由於我們並不知道另外兩桌正在觸摸什麼事物。這件作品的最後,在一片漆黑中,半空中降下了一片極薄的物體將觀眾與劇場空間覆蓋。燈光緩緩亮起,眾人望著一片暈成藍色極薄透明的塑膠布又再度升空。藝術家沒有謝幕,但憑每個參與者/觀眾各自不同的手的記憶走出劇場。

《在手中》(In Many Hands),Kate Mcintosh。

如今無論在劇場、美術館或公共空間,關於觀眾經驗參與式作品並與藝術家合作的幾種模組,在觀演關係的建構上,觀眾不再是被動地、固定不動地坐在觀眾席的純觀者,也不是期待表演者與其互動的他者。在這裡,作品的施作與發展權,是由藝術家與觀眾共同表述的。而身體經驗在這當中不可或缺。人們需要躺在班傑明的推車裝置裡、在圖書館戴上耳機翻書、把手交出去觸摸石頭、走進敞篷車掏出你的生活或政治意見,才得以讓作品與表演成就。這些相遇的場合,或許不叫做「與藝術相遇」,當藝術家提供情境,將觀眾包含進去,一同展演藝術它或更接近一種拜訪(Visit)觀眾的情境,取代通常觀眾去拜訪展示藝術的地方。

這樣的藝術,不被安靜固定在某處,而是伴隨身體的運動如何遭遇事件或空間而即刻產生。這再次提醒我,行為藝術(Performance Art)如何能夠穿越既成表演空間的展示規範,讓身體成為現場作品與情境中,展開對話的起點與歸途。

布魯塞爾皇家鑄幣局劇院前的廣場上的《In_Dependence》車廂,觀眾以藝術、政治或者個人的角度與藝術家討論什麼是獨立與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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