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近年以「ARTS TO EVERYONE」為總體目標,鼓勵藝文團隊與創作者朝向為高齡者策畫藝文活動。邁入高齡社會的台灣,表演藝術如何透過戲劇演出與工作坊,提升高齡者的活力與價值?
1月8日下午1時半,假臺北教育大學北師美術館一樓演講廳,舉辦的「關於日本高齡劇團的活動——流山兒祥21年的實踐」講座,邀請日本樂劇團(シアターRAKU)創辦人流山兒祥導演,分享劇團演出經驗及其實踐,透過跨國經驗交流,以日本中高齡劇團的發展軌跡作為參照。
被封為「日本地下劇場帝王」的流山兒祥認為戲劇應當成為全社會的運動:「戲劇不專屬於某些人,而是屬於每個人。」50歲那年,因照顧生病的母親,勾起他這樣的念頭:「總有一天我也會進入衰老的狀態,背負歷史的身體,來演繹劇作是什麼感覺?」於是他在1997年成立樂塾劇團(2018年更名為樂劇團),招募45歲以上的素人,「與用身體展現人生歷練的人們,一起享受戲劇的快樂」為劇團宗旨,以年為單位進行製作與公演。
衰老中的身體,也能享受戲劇的快樂
走過21個年頭,究竟承載什麼?除了團員數量以倍數成長(起初只有4位團員)、觀眾群持續擴增(2007年走出東京,2013年開始海外巡演),團員的演技也隨著經驗累積精進不少,不過對流山兒祥而言,一名優秀演員所具備的特質是始終保有「鮮活的趣味性」,這也是他選擇團員的首要因素,他希望團裡每個人像是馬鈴薯,因為每顆馬鈴薯都長得很不一樣,「戲劇雖有其專業性,但她們身體中更多的是生命經驗,形塑出各種不同的身體樣態,非常有說服力。她們透過戲劇解放自己,拿掉外在的層層束縛,展現奔放的能量。」這是熟齡演員擁有的優勢,流山兒祥的劇場美學觀裡,導演的任務便是充分彰顯每位演員的獨特之處,盡可能讓所有演員耀眼地站上舞台:「在我的戲裡,沒有主配角之分,戲劇是憑藉集團的力量來呈現的表演藝術。」
流山兒祥成功地用戲劇的力量將人聚集,2006年,時任日本導演協會副理事長的他,邀請協會裡赫赫有名卻從未演過戲的大師們一起做戲(參與者職業包括:導演、製作人、評論家、能樂師、配音員、劇場經營人等),一呼百應催生「天堂一座」(パラダイス一座)超高齡劇團的創立,前陣子他接到一個有趣的委託,仍在世的3位團員(94歲、84歲、83歲)問道:「我們明年能不能再演一次?我們明年應該還活著!」親身經歷二戰之後的團塊世代,憑藉劇場來珍藏記憶,流山兒邊與觀眾回顧當年演出影片邊感性地說:「戲劇是一個創造記憶的方式,我們以此記住裡面的人。劇中的演員有一半以上已經離開,這齣戲就是他們通往黃泉路上的伴手禮。」
家人的支持是維持劇場生涯的重要因子
現今樂劇團的團員平均年齡63歲,這群來自各行各業的阿公阿嬤,平日各有自己的家庭、工作,他們利用週末排練,演出前兩週的平日晚上會增加排練。無論和超高齡大師、素人阿公阿嬤或是年輕演員合作,導演的排練方式與對演員的要求並無二致,現階段排練會讓前輩帶新人,團員之間可說是教學共長。導演以時間軸線逐一回顧創團初期至今的大小作品,樂事一輪筐使得講座現場笑聲不斷,「團員—劇團—家人」交織出的緊密關係可說是維持劇團走下去的關鍵力量。
2016年《女人的和平》受邀來台公演,當時演後分享的話語之間,相較於演出內容更多被提及的反倒是感性層面——家人親友的支持、團員間共創的美好情誼,有團員說道:「19年來我們就像家人一樣共度,只要我身體夠健康,希望可以繼續演到人生最後一秒鐘。」流山兒祥對其中一段分享深刻銘記:「就是因為我們要承受很多生命中的痛苦,而戲劇就是我們消化的出口。」導演認為此次交流是一個「回顧過去的總結與開始新階段的轉捩點,團員以自身的話語印證戲劇為生命帶來許多活力,也讓彼此對未來的道路有了更清晰的輪廓。」
舞台和觀眾席之間的距離,為觀看方式增添不尋常的魔力,舞台上的阿公阿嬤讓台下親友們「眼珠子裡跑出魚鱗」(日文跌破眼鏡之意),平時朝夕相處的家人這時站上舞台又唱又跳(有時候還有俏皮脫戲),完全成了另一個樣子,她們學習如何站上舞台、如何以演員身份面對家人,同時也再一次認識自己。曾有一次,衫山小姐(創團元老)演出時忽然記憶空白,在台上發愣許久,導演從後面推了她一下:「妳現在在演戲!」她花了好幾分鐘才回過神來,有趣的是這段恍惚的時間,其他演員努力串場,臨場反應激發多樣的可能,「忘詞、甚至忘了在演戲都沒有關係,到最後自然會找到出路。這是我覺得樂劇團最有趣的地方,彼此熟知對方的台詞,即使有人出錯,其他人仍有辦法幫忙補上。」流山兒祥自豪地表示。
往事歷歷在目,流山兒祥導演回憶:「我深刻意識到生活和藝術是沒有界限的,同時看到兩者,和團員的創作過程中也不斷體認與學習這件事,每一次演出不只是戲劇的結果也是生活的結晶。」
日本中高齡戲劇百花齊放的時代
正面臨「超高齡化社會」挑戰的日本,文化政策不再局限於文化藝術的振興,也因應少子高齡化、全球化做出調整,2017年「文化藝術振興基本法」更名為「文化藝術基本法」,根本地從法律落實所有國民都有接觸文化藝術的權利,國家也應當提供這樣的環境。講座中流山兒談及千禧年前後表演藝術界逐漸開始關注高齡化議題,可以說是樂齡戲劇百花齊放的時代。
2006年蜷川幸雄公開招募55歲以上、沒有專業劇場經驗的長者,進行為期一年的社區演出計畫,由於反應熱烈,而後組成「埼玉金世代劇場」(さいたまゴールド・シアター),蜷川先生過世後仍有高度組織力持續運作,舉凡戲劇演出、熟齡戲劇節、研討會,甚至是跨國劇團合作交流。文學座於2009年開辦40歲以上的白金(熟齡)工作坊,本多劇場經營者本多一夫先生(同時也是「天堂一座」劇團成員)於2007年創立「樂園」並策畫中高齡戲劇節,日本各地劇場與劇團為長者規劃藝文活動成為一股熱力。
流山兒祥近年常受邀到各地帶領樂齡活動,許多案例證明了當地居民對戲劇的熱忱及獨立運作的能力,像是津市、中標津町等地都在工作坊結束後,自發地成立市民劇團。又例如東京豐島區的合作,這五年來,各以一週的時間進行密集中高齡戲劇工作坊,之後像種子發散各地,其中一位團員回到自己的老家島根,開啟地方藝文推動的工作。共融藝術的觸角能紮得多深多廣?導演認為:「我們秉持著相同理念,每個地方都可以發展出自己的做法,用自己的方式存在下去。」
戲劇和社會必須有所連結,否則它會失去生命
「請大家用溫暖的目光守護我們的演出」,這段開場致詞講了21年,眼前這位能量飽滿的歐吉桑,演出時習慣出來和觀眾說說話,其自身在戲劇現場扮演一座橋樑,就如他強調「戲劇和社會之間必須有接點,否則它會失去生命」。流山兒講起50多年的劇場生涯,日本60、70年代地下劇場運動的重要精神──「不只在劇場演,也將它們帶上街頭」。寺山修司與唐十郎兩位劇場巨擘對他影響至深,20歲某天,他在新宿花園神社看見一頂「紅色帳篷」──即唐十郎成立的「紅帳篷」(狀況劇場),走了進去,展開他不復返的地下劇場之路。樂劇團的經營方式亦秉持地下劇場精神,曾進行偏鄉離島公演,首場演出在一間托兒所,他這樣告誡演員:「如果今天6歲小朋友看戲笑不出來,就代表你輸了!小朋友的眼光非常嚴格,如果你不能抓住他們的眼球,那之後都不用講了!」導演說:「我很希望劇團能夠回歸原有的日本戲劇型態,他們必須不斷旅行,巡迴演出是為了換取旅費。」
劇本選擇上,從經典入手是讓高齡者進入戲劇的好方法,因為耳熟能詳,大家帶著自己的解讀參與,排戲過程相對輕鬆。譬如,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十二夜》、契訶夫《櫻桃園》都是劇團曾演出的劇作,《櫻桃園》來到導演手上,20世紀的俄國雪景搖身變成主人翁在度假勝地輕井澤吃著壽喜燒。又例如日本知名劇作家寺山修司《女人的和平》,出自古希臘喜劇作家亞里斯多芬《利西翠妲》,寺山修司改編成音樂劇的形式,導演將背景設定於日本戰國時期,演員們以歌唱跳舞來宣揚和平的重要。劇團也多次選用日本當代劇作家(如,佃典彦、北村想、清水邦夫、高取英)的新作,無論何種選擇,流山兒用各種手法讓它和日本在地、演員自身產生連結,其喜感與幽默不言而喻。
誰說老年人和年輕人的興趣喜好沒有交集?樂劇團5週年紀念搬演寶塚歌劇團的壓箱之作《凡爾賽玫瑰》,劇名取自日本流行歌謠《黃昏的開始》,導演詼諧地自詡為「樂塾歌劇」來PK寶塚。至於演出場地的選擇,流山兒有意識地選在流行文化匯聚之地,像是下北澤本多劇場、ザ・スズナリ(The Suzunari)都是小劇場聖地,觀眾不再只有年輕人,台上唱歌跳舞的阿公阿嬤將一起打球、唱卡拉OK的親朋好友們也帶進了劇場,「戲劇的開端,是意識到社會有各式各樣和你不同年代的人存在,彼此交會。我們在劇場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有這樣特殊的機緣和觀眾共享彼此人生中的這段時間,是非常愉快美好的。」流山兒祥謹慎細膩地思考劇場每一個環節,貫徹他的劇場理念。
什麼都沒有的人是最強大的人
座談最後,流山兒祥滿意地給講座下了結論:「請你放棄掉你的人生!」人生中很多東西是可以捨棄的,對一個演員而言最理想的狀態「就是一個身體」,「素人演員不同於專業演員,他們很有能力放掉身上的包袱,赤裸裸地站在舞台上,力量是非常強大的。我的願望是有一天素人演員能夠戰勝歌舞伎演員。」樂劇團21年帶給人的歡笑及光芒,證明戲劇無關職業或年齡,請勇敢捨棄包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