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同年(2019)6月結束的前四場工作坊相隔了一個季節,10月開始的第五場工作坊似乎也換了一個面貌。工作坊簡介沒有深不見底的論述,也沒有掛在嘴邊的批判,而是一封猶如「從夢裡掉出來」般充滿詩意的邀請函,溫柔地邀請學員進入策展工作的感性內裡:從古根漢(Guggenheim)的「催眠秀」(Hypnotic Show)、兒童讀物作家露絲.克勞斯(Ruth Krauss)的詩劇(poem play)、巴爾-布朗克(Pierre Bal-Blanc)於第14屆卡塞爾文件展雅典展區策劃的「諸眾一體展」(Collective Exhibition for a Single Body)等經典案例,讓本系列工作坊對策展工作的探索回到了物質與感官經驗的流動上。講師尤恩.古梅爾(Yoann Gourmel)、呂岱如與學員們圍聚在火爐邊對談,思考活動在「從檸檬到藍鈴花」所拉出的間距之間蜿蜒成一道曲流,你我也試圖在望向河面的倒影中窺看展覽生產的未來情境。
杯子劇場
本次場地從原本的北師美術館一樓演講廳轉換到臺北市立美術館圖書室,相較於原本開放的演講空間,北美館圖書室位於地下一樓一個容易被忽略的角落,時逢國慶日的週六下午,行經幽暗的長廊,底部通往一個挑高的環形空間,唯一的光源是來自地上螢幕播放的壁爐影片;前方布幕播放的影像,是一顆緩緩轉動的巨大檸檬,它被以高反差打光特寫,像月亮般變換著陰晴圓缺,進入這個洞穴般空間的過程就像鑽進一座蟻窩。入口處長桌上擺放著一杯杯不明液體,呂岱如像巫師般調製著學員們的「飲料」:配方有樹葉、香料、束線帶、橡皮圈、網路線……,她會遞給你一杯專屬於你的「飲料」,「這是你的一杯『劇場』,接下來的十五分鐘請盡情享用。」你可以帶著你的杯子劇場,坐在火爐旁、用手機的光觀察它,做做筆記,或是用它沉思冥想,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第一幕 誰在電梯裡?
呂報幕人:「Action one!(第一幕)誰在電梯裡?」如果你在2050年像激浪派(Fluxus)一樣爆炸,想像在那時的激浪派運動會是什麼樣子?……藝術家是什麼樣子?美術館又會是什麼樣子?他們會如何顛覆美術館?使用什麼樣的閱讀方式和書寫技術?什麼樣的藝術社群將被擾動又重新建構?……請從你的杯裡尋找蛛絲馬跡,在心中描繪一個2050年的激浪派的圖景,所有的跡象都在你的杯裡。」
古梅爾報幕人:「在2050年,如果你是一名策展人?如果你是一名藝術家?那時還會有策展人跟藝術家之分嗎?你還會像現在一樣被書本所環繞嗎?」
第二幕 我知道如何穿越它們
呂報幕人:「現在請你將心中的圖像寫下,請盡可能毫無保留地寫,像自動書寫一樣,越多越好。」
第三幕 占卜時間
呂報幕人:「接下來我們將為彼此看手相,對方可以問你2050年命運將會如何的任何問題,你必須用剛剛寫下的文件作為唯一的參照,回答他的問題。」
兩顆「檸檬」
在杯子劇場落幕後,兩位講師分別分享自己將展覽視為舞台的「表演性」(performative)策展實踐,同時也是備受爭議的策展案例。法國策展人古梅爾為2012年於巴黎高原藝術中心(Le Plateau)展出的「美國花」(Les fleurs américaines)策展人之一。與紐約花園街沙龍(Salon de Fleurus)和柏林美國藝術博物館合作,集結三個章節而成的「美國花」以「現代藝術史」的建構為主軸,透過混淆贗品與原作的手法,重新檢視現代藝術史建構的標準。雖然該展的所有作品都是複製品,但他們並沒有刻意隱瞞,從複製品刻意粗劣的品質與標註的日期就可以輕易地分辨出來,現代藝術史建構過程中充滿複雜的機構運作與文化宣傳的手法,「美國花」透過諧擬式的展覽操作來突顯這段歷史過往在藝術圈的主流觀點,以及20世紀現代藝術背後的歷史操作和策略手法。1
呂岱如所策劃,第55屆威尼斯雙年展的「這不是一座台灣館」(2013),則是用一個展覽標題,尖銳地戳中威尼斯雙年展國家競賽的機制問題與台灣尷尬的政治現實。在威尼斯雙年展這個場域透過想像與虛構所建立的國家館,在「是」與「不是」之間反詰台灣認同,披露所謂「台灣館」在威尼斯雙年展其實不是國家館(但在藝術圈中長年卻以「台灣館」稱之)的窘況。藝術史學者評為是「從投件的那一刻起已經開始擾動機制」,這個擾動持續擴大到北美館的各個層面、甚至是整個台灣藝術圈,「它不惜以外力/外籍藝術家掀開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的面紗,像是打開潘朵拉盒子,迫使我們去直視現實」。2
上述兩個案例都是屬於「機制批判型策展」,以翻轉線性敘事的結構以及翻轉敘事權力關係的手法,使現行運作機制的不合理浮出檯面,指向隱身於現實背後的結構問題。相較於西方從70年代獨立策展起始點即與機制批判重疊的經驗,台灣獨立策展發祥的情境是在80年代解嚴後,隨著現代美術館的成立才開始的,與其說期待獨立策展人發揮機制批判的功能,不如說期待他們補充早期美術館機構內人員的不足,協助建置展覽機制。因此台灣社會對於「機制批判型策展」是相對陌生的,大眾普遍接受度並不高,這類型展覽或叫好不叫座,或因沒有結合台灣當地脈絡而淪為一場反被機構吸納的「假戲」。3、4不過在這個展覽爆炸的時代,做出具爭議性的展覽可能好過沒有人討論。兩位講師提到的展覽,其爭議性除了批判的主題帶有高度敏感性之外,另一個受爭議之處在於策展人的策展方法都被認為超出了策展人的工作範圍,而僭越了藝術家的創作職責。這反映出我們對於策展的想像仍框限在一定的範圍內,策展人似乎不被允許那麼具有表現性,因此這兩個案例也對於何謂策展的定義從根本提出反身性的批判。有趣的是,近來越來越多具有創造性的策展手法,用翻轉線性敘事的做法創造出國美館研究人員周郁齡所說的「在混亂之中開啟未知和嶄新連結」5,這些方式有別於事先建立一個有結構性的論述再向外延伸或遵循一定的脈絡生產展覽,而是藉由並置看似毫無關聯的東西,在錯置的當下撞擊出原本不存在在思維中的縫隙與空間,開啟更具開放性的「自由非直接論述」(free indirect discourse)。
「其他」出版社以及其他什麼的
There’s a little ambiguity
One: What a poet wants is a lake in the middle of his sentence.
(a lake appears)
an avalanche appears
an earthquake appears
a hurricane appears
my feelings are a lake
the strategy of lakes is infinite
——Ruth Krauss
最後大家圍在火爐周圍,分享彼此的書寫,融合兩位講師提到克勞斯在「其他」出版社(Something Else Press)發表的各種「詩劇」,以「自由非直接論述」的構成方法來進行這場討論,到底學員們從「杯子劇場」裡的電線、塑膠網、葉子、軟木塞、海綿……可以看出什麼2050年的策展未來?
有一名學員為大家朗讀在進行冥想時恰巧看到的書架上的書《Jump into the future》,這位時空旅人前往未來但有人卻回到過去;有學員接著回想起四個月前討論表演藝術轉向的那場工作坊,於是大家又開始從展覽的非物質性存在討論到關係美學的政治性成分;然後到90年代由小漢斯(Hans Ulrich Obrist)策劃的「動手做吧」(Do It)計畫,接著有學員分享參加在畫廊重現「Do It」計畫的經驗:有一個行為藝術家的展演是用火作畫,在工作坊的最後一天就「動手」了,在畫廊裡燃燒畫布卻因此惹禍上身;接下來大家開始討論對機構內策展人來說,執行「表演性」策展時有沒有什麼必須遵循的隱藏腳本?譬如因贊助衍生的規範限制,或是如比利時藝術家威姆.德沃伊(Wim Delvoye)在豬身上刺青的作品引發動物權的爭議等,這份注意事項清單在2050年是否仍適用或是會變得更長?在全球資源危機的現下,藝術創作恐怕難以避開道德標準跟藝術表達的自由相互衝突的難題,要解決這個難題需要跳脫二元對立的思考,如何更有意識地使用資源而不是採取禁止的方式在未來顯得更重要。
2050年的「檸檬」會是什麼樣?
本場工作坊的靈感源自於呂岱如2017年個人發起的「檸檬計畫」,那是一種活化思維的方法,至今仍持續不斷融入她的策展實踐與日常生活當中。那年夏天她接觸到一場非常特別且深受啟發的展覽,在那個展覽中有一種很友善開放的氛圍,觀眾被邀請自由探索,讓人不知是身處酒吧還是美術館,有一種想與人交談的感覺油然而生,她很喜歡展覽本身散發出的自然又富生產性的質地。同年她和友人在一個藝術家工作室烤肉,有人正在擠檸檬,閒聊中談到「檸檬」(lemon)一詞在美國俚語中有暗指劣質品之意,但是如果重新思考劣質品的脈絡其實來自於一套規制的生產模式,那麼如果我們不按照標準作業流程把錯誤淘汰,而是黏著在錯誤上,會不會有更多可能性自此湧生?於是從看似微不足道的「閒聊」和被視為「錯誤」的「檸檬」開始,她發現了一個截斷標準化生產的另類方法,從「錯誤」開始跳脫慣性思考的框限,甚至制定新的規則。
對一個策展人而言,「表演性」方法實踐在展覽、工作坊或是任何事情上會是什麼樣貌?呂岱如開始在世界各地嘗試另類的「檸檬」工作坊,設計各種難題或情境,再與參與者一同經歷它,例如嚐嚐九伏特電池的味道是不是像檸檬一樣酸,或是在工作坊進行到一半時走出戶外排排站,集體變成太陽能板,接收能量後再繼續等各種瘋狂活動;她也在展覽中嘗試將說明牌寫法改以虛構性寫作取代,透過各種書寫上的實驗回應對「表演性」策展的思考,例如在一場策展人導覽工作坊中,呂岱如用「檸檬計畫」的方式為學員進行一場另類導覽,最後以寫作作業作結,收到的作業豐富的程度超乎想像,因此獲得重新思考觀眾回應方式的靈感,「如果說策展人(curator)是照料靈魂的人,大家幾乎都把焦點放在作品生產的事前照顧,一切事情似乎都在作品安裝後結束,拍拍屁股走人。但是我們如何在照料作品生產之外,也關照到作品安裝後的『事後照顧』——觀展經驗?」如果我們仍相信藝術有做為藝術家與觀者之間媒介的價值,將展覽視為一個舞台,策展人還有什麼其他劇本可以真正讓藝術發揮媒介的功能,藉由探索展覽所能引發的種種不同關係,有一種美會在這種實踐中誕生。
古梅爾和呂岱如所設計的引導方式,巧妙地將CIT19系列工作坊對當代策展的思考從意識層面過渡到潛意識底層,使得原本無用之物得以成為穿透陳套屏障的利器,讓思維更自由地在意識與潛意識間穿梭並發生連結。工作坊結束時沒有大腦過激後的脖子僵硬感,而是如那位時空旅人學員所說的「像喝了檸檬水一般愉悅而清新」。圍坐於火爐前,我彷彿看見笛卡爾現身問大家要怎麼確定眼前的火爐是真的,還是在做夢?這種思考自由沒有要你稀哩呼嚕吞下一切的時間壓力,你可以盡情的懷疑。在近十年策展教育因學院發展而僵化的隱憂下,這種脫軌、偏斜、離心的思想運動不啻為重新活化策展教育的取徑。如果說我們都是在標準化生產下的「檸檬」,2050年的「檸檬」嘗起來應該會是甜的了吧?
註1|關於「美國花」展覽進一步詳情,請參考本次系列工作坊古梅爾講師官方專頁。
註2|呂佩怡。〈雙括號裡的『台灣館』1995-2013〉(一顆遲到的炸彈: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評審爭議特別報導專題)。《典藏今藝術》,244,2013年1月號,頁64-67。
註3|呂佩怡。〈美術館與機制批判:邁向一個在地機制批判可能性之探討〉。《博物館與文化》第二期,2011,頁35-60。
註4|洪培馨。〈鑑機識變/見機制變——機制批判型策展在台灣〉,《台灣當代藝術策展二十年》。台北:典藏,2015。頁274-285。
註5|陳飛豪。〈CIT19國際論壇「當代策展的亞洲語境及其超越」第三日:邊緣者的主體凝聚、中心霸權建立以及某種「被忽略」〉。ARTouch.com,2019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