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的想像
鏡頭追逐著卡納克(Kanak)人Bob,頂著雷鬼頭的他穿梭在森林間,面對導演的幾個簡短問題:「從哪裡來?」、「要到哪去?」,他只是一直往海邊走去。他慎重地告訴陳潔瑤:他講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很重要,因為他們是以家族在思考,「不像法國人,是以個人在思考。」Bob是陳潔瑤在新喀里多尼亞(New Caledonia)島上第一個認識的原住民,同行友人暱稱的、黑黑的朋友。
陳潔瑤因一次工作的機會,和一群來自台灣的原住民藝術家一起來到南太平洋上的法國屬地新喀里多尼亞島。當時是她一邊忙著影像拍攝,一邊從旁觀察,「我覺得這邊非常適合創作,工作結束後就決定再回去那個地方;但我不想僅只是回去旅遊,而是去做些什麼,希望能跟這邊的人是直接交流的。而我的工作,就是最直接的方式。」
同樣是島嶼,同樣是原住民,陳潔瑤第一次來到新喀里多尼亞,感覺像回到家一樣。她開始想像南島起源說──原住民幾千年前乘船漂移到其他南太平洋島,他們的祖先早已相遇。這個浪漫的想像,讓她決定拍攝一部關於兩個小島的、原住民的故事。
《漂流遇見你》的製片賴珍琳說,一開始,她不明白為什麼陳潔瑤這麼執著於漂流說的想像,甚至試著尋找許多資料,想印證台灣是南島民族起源的真實性。在真正與陳潔瑤合作之後,她才發現,也許她真正需要問的,是為何一個台灣的原住民,要到八千公里以外去感覺「回家」。「這是不是代表著,她在自己的土地上是感覺到寂寞的呢?」而「回家」,又是什麼樣的感受?賴珍琳說,這是《漂流遇見你》一直吸引她的原因。
漂流,不是指海洋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影片名稱裡的「漂流」,是原住民乘著船,搖搖晃晃在海面上找尋其他土地的意象。陳潔瑤第一次接觸卡納克人時,認識的多半是都市裡生活的原住民,她發現,即便佔新喀里多尼亞島一半人口的卡納克人,文化上卻還是相對弱勢,這和台灣的原住民有著類似的處境。陳潔瑤回想著,自己很小的時候就離開部落到都市生活,如同許多年輕一輩的原住民,和原住民的語言與文化記憶疏離。
「這種漂流的感覺,是精神上的。」陳潔瑤說,「我們本來就在這個小島上,這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根,但是文化卻已經被移掉了。仿佛你是誰,又不是誰的感覺。」
音樂作為語言
認識卡納克人後,陳潔瑤發現,「每一個人看起來都這麼緩慢,很多事情都看得很輕鬆,不會這麼嚴肅。我覺得雷鬼音樂也是這樣子,所以會有一種慵懶的感覺。」陳潔瑤談起對新喀里多尼亞的第一印象,它的音樂無所不在,尤其是在當地流行的雷鬼。讓她驚奇的是,卡納克人不僅懂得音樂,也懂得畫畫,彷彿他們的生活就是充滿著藝術。她想起,音樂天賦同時也是一般對台灣原住民最直覺的印象。將音樂與藝術融入生活,彷若南島民族的本能。陳潔瑤開始計劃紀錄片的拍攝,她想做一次實驗,讓音樂成為語言,成為台灣與新喀里多尼亞兩座島嶼間的聯繫。
陳潔瑤邀來兩位台灣原住民音樂人舒米恩與保卜,跨越太平洋,到當地進行一趟為期一個月的音樂交流之旅。於是在《漂流遇見你》裡,觀眾發現全片由音樂貫穿,亦有著兩地原住民相遇的生活片段──來自阿美族的舒米恩與排灣族的保卜,和卡納克人一起拔樹薯、種樹、吃飯,在海邊釣魚,隨時隨地討論節拍,這些日常瑣事的聲響和他們的音樂互相交映。
保卜是陳潔瑤在電影《只要我長大》中曾合作配樂的音樂人,舒米恩則是陳潔瑤眼中的文化傳承者。兩個人性格不同,也依照各自的方式去與當地居民交流、做朋友。「舒米恩是靠海的民族,我覺得他就是會主動式去看去探索,而保卜不一樣,他是靠山的民族,我想他就是很放空的讓自己去感受,進到這個環境中。陳潔瑤對兩位音樂人的交流沒有太多設限,就是讓他們去嘗試和碰撞,就如同做紀錄片本身,無法預期能得到什麼。
種植一棵樹,這代表著相遇的證明
台灣團隊離開新喀里多尼亞之前,卡納克人帶他們來到山坡上,種下一棵樹,代表著他們相遇的證明,也代表這片土地會認得他們,歡迎他們再次回家。陳潔瑤說,那不是特別的儀式,而是一種對土地的直覺。「我們本來就跟土地很近,這是很自然的事,土地是我們根深蒂固的連結,就像有土地,我們才能耕種食物,我們才有食物可以吃,我們才可以長大⋯⋯土地對我們而言就是很自然而然,很親密的事。」
陳潔瑤說,卡納克人受到西方文化影響,在音樂、文化、語言上與台灣的原住民不同,然而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有許多相似之處,只是,他們似乎更重視傳統文化的保存。陳潔瑤舉例,卡納克人是相當謹慎地在教導他們如何從大自然中取竹材,製成原始樂器。「他們小心謹慎地維護這些傳統和禁忌,因為它們代表著文化的一部分。就如同他們說:『如果不再用這些竹子,取竹的這條路也會跟著消失,然後笛子的名字也會消失。』如果不遵守這個傳統,將來這個傳統就會消失。」
而賴珍琳則說,身為一個漢人,她透過與陳潔瑤合作的這部紀錄片,也對原住民及自身有了另一層體會。「我們這些所謂文明已久,變成經濟結構更複雜、創建紙本文明的人,忘記了跟自然的關係,相對於此,原住民只是依舊跟土地很親近的那群人。」
打開心中的那個自己
作為台灣少數的女性原住民導演,陳潔瑤說故事的方式簡單卻深刻,即便是原住民認同這樣複雜的題材,她也總以自然輕鬆的方式處理:劇情片《只要我長大》透過三個小孩去提問原住民不安及矛盾的未來,在《漂流遇見你》,陳潔瑤則直接由兩個成年的原住民去承續保留傳統的將來。
「像我們這樣的小島、來自島嶼的人,封閉比開放容易,如果我們想要把心打開,那就要培養,不要拒絕相遇。」陳潔瑤說,如同卡納克人總想著如何把舊的文化留下來,把新的東西加進去,影片裡,舒米恩和保卜在這趟旅行後,也回到自己的部落,找尋傳統。至於陳潔瑤自己,從五年前第一次接觸卡納克人,她開始認真思考關於自己與自己的創作,也漸漸地思索回到故鄉、尋找傳承和保留原住民文化的可能。
問到《漂流遇見你》片名中的「你」究竟意指什麼?陳潔瑤說,她在拍攝之前有些想像,譬如將遇見哪些新的事物或哪些可能;然而,拍攝完成,她覺得這個「你」,指的卻是可能會遇見的另一面自己。
像是經歷了他方,他們都更發現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