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南市美術館「小胖子」創作個展的展場中央,藝術家鄭崇孝擺設了九組正面是穿著紅褲子的小胖子形象、背面為繪畫局部風景的木製人形立牌。這系列結合繪畫的立體作品《嘟嘟羅漢》,以及展場中另外一組以美國檜木製作的木雕公仔《哈囉早安/午安/晚安》是新的嘗試;《哈囉早安/午安/晚安》雕工手法的肌理差異,反映的是工作一整天的精神狀態之轉變。關於這兩組為南美館的展場空間特別設計的立體作品,一方面,在以平面繪畫為主的展覽中加入了人形立牌這樣的立體物件,除增加展覽在媒材向度的閱讀層次,亦呼喚著觀者穿行其間時的身體感受;另一方面,對鄭崇孝而言,「我還是希望自己的作品是連小朋友都能看得懂,全年齡層都能觀賞的展覽。」藝術家將提取自繪畫中的主角人物「嘟嘴男孩」具體現身,如同卡通人物、或是吉祥物的功能般地拉近藝術與觀眾的距離。
早在2012年,嘟嘴男孩的小胖子形象,已經開始作為藝術家的自我化身與投射,頻繁地出現在不同主題的創作脈絡中,可說是個人肖像般的自況與自喻。這次的個展主要涵括了2015年至2022年的作品,透過展覽可以看到幾個不同階段對於畫面經營的研究軌跡,無論是構圖、用色、主題、尺幅、角色塑造等面向,鄭崇孝以「一萬小時定律」的精神,持續重複、測試、微調、實驗、研發、棄置等過程,展開一位創作者對於自身繪畫審美系統的建立與持續修正。
試圖將中國山水畫和西洋風景畫結合,並在藝術史的形式與內涵中尋思繪畫創作路徑的「山水系列」是鄭崇孝最為人們熟知的創作風格。同時,2019年開始的「小芳妮」(little funny)系列,利用諧音著英文「小趣味」的字義,將前述山水風景中的人物嘟嘴男孩,獨立為新的系列創作,而這兩者便構成了此次展覽的兩大主題內容。從議題思考的角度觀之,不難發現,鄭崇孝創作的長期關注乃聚焦於對人類與未來科技,以及人類與環境的想像;然而,這樣的想像所採取的是幽默奇趣而非說教的敘事手法。例如《小飛象》與動物園搬遷的故事、四格漫畫方式呈現可隨身攜帶的《膠囊汽車》、《搬家氣球》利用氣球道具將繁雜的搬遷工作變得極度輕盈、《颱風過後》與《普快列車》則設想一種遠離災難的水陸兩用載具。這些對未來交通模式的科技奇想,或是對未來場景的生存幻想,有時是多啦A夢式的、有時是賽博龐克式的,也往往會加上對諸如宮崎駿的《天空之城》、鳥山明的《七龍珠》等元素的提取與再詮釋。可以說,鄭崇孝的繪畫呈現的不只是對動畫文化、漫畫風格、卡通、電玩、童話故事的取用與雜揉,更是將這些自身成長過程中的世代閱聽經驗,體現為自己的生活面貌,以及不同人生階段處境的快樂解方。
鄭崇孝繪畫風格的最大特色,是可以將像是《芥子園畫譜》與《愛麗絲夢遊仙境》這兩者看似並無交集的經典文本,變成充滿奇趣的有意義組合,《兔子洞》即是這樣的例子。畫面中叢狀植物鋪成的綠色原野,是對中國傳統筆墨技法、印象派點畫法對顏料與色彩的處理,以及動漫電玩像素風格影像的轉化與融合。而兔子的存在方式與消失的嘟嘴男孩則呼應著《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某段情節與場景。類似這種反覆出現在鄭崇孝創作脈絡裡的作品言說方式,其實最早出現在以水彩重新詮釋故宮典藏的《早春圖》、《谿山行旅圖》、《萬壑松風圖》等國寶級作品中。這三件一組的作品著眼於構圖的相似性和同樣的作品名稱,其實也就是借用了其作為藝術史經典的意義,以自己對畫面色彩、植物、空氣、雲彩、水紋等表現方式的重新設計,並在場景安排中置入許多正在划船、攀岩、跳水的嘟嘴男孩遊戲其中或莫名的荒謬行徑,作為尋求與經典對話和自我創新的創作進路。
「我的山水是故宮裡的古畫的構圖,讓它們有印象派的豐富色彩。也希望透過對顏色的實驗,尋找突破與發展的可能。最新近的系列作品也漸漸地看不到小人物和動物了。」鄭崇孝的繪畫中隨處可見嘟嘴男孩與各自帶有某種寓意的可愛動物、恐龍身影,是吸引人們再次進入這些經典風景之中,並發現新世界和探索新議題的場所。那是同樣可游可居、可寓居可情感臥遊的空間;同時,那更是一則則當代的環境寓言,以輕鬆遊戲的語調,談論著當前難解的困境,以及在對未來的歡樂想像中,回映著眼前人類世界的焦灼。於是,便有著《五松圖》把人類和動物設想為在巨大的盆栽裡生活的生態系統;也有《漠地農耕》以飛行器和耕作技術的理想關係來回應水資源與生態議題;而《西元3000年》更是讓恐龍重新出現,在中國式山水空間中遊走,在明亮可愛的畫面經營中,橙紅色的天空隱約透露著毀滅性的末日再臨與人類的未知處境。
展覽中最引人注目的作品,是佔滿整個牆面,由40幅小圖組成的《一個人的風景》,這某種程度是向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致敬之作。鄭崇孝在形式和手法上借鏡霍克尼製作大尺幅作品的經驗,所發展出來的《一個人的風景》已經沒有點景的小人物,只有嘟嘴男孩看著遠方,象徵望向未來風景的觀看欲望。事實上,鄭崇孝的每一幅繪畫都有其對應的藝術史經典作品,例如《嘟嘟菜園》是諧擬波提且利(Botticelli)的《Uccisione della donna》,藉由場景的重新鋪排,角色的新增與移除,作品也從原本薄伽丘《十日談》的場景,變成了藝術家製作的全新故事。這樣的例子在鄭崇孝的各系列創作中俯拾皆是,但我們也能發現某種逐漸轉變的敘事風格,那可能是在於細節小事與整體呈現之間均衡程度之調整。在訪談中,藝術家也同意這樣的觀察,「看自己從2015年到現在的變化,以前作品的訊息比較多,現在比較不會有那麼多訊息在畫面中;美感與內容,我現在更著重於畫面與構圖的美感。盡量一幅畫只講一個故事。」
從古典畫法到印象派色彩,從巨碑式山水到平遠式構圖;從單點透視到散點透視,從皴筆苔點到油彩平塗;從東方筆墨精神到西方風景母題探索等創作手法與創新意圖,這類關於挪用、諧擬、重製等在技藝與觀念上的策略,鄭崇孝不會是第一人,事實上,這在藝術發展中也不算是罕見的方式。關鍵的問題在於,諧擬修辭在遊戲般的樂趣中其實蘊含著強烈的政治性,這種政治性就表現在諧擬的雙重編碼(doubly coded)特質上——也就是既合法化,同時又顛覆其所諧擬的對象。鄭崇孝對藝術史經典作品之援引,一方面可視為藝術發展之內部對話,透過認可經典作品之典範性,並以改作展開再創作,作為其繪畫創造性之起點。另一方面,也正是借助人們熟悉的這些經典作品所具有的社會溝通效果,將自己的反思與想像置入其中,在創作歷程中一路梳理自身對於議題批判性的處理方法,在表面童趣歡樂的作品表現中,傳遞成熟與責任的人類自我批判。或許這正是藝術家所說的,「透過創作來完成想做但是沒辦法做到的事情。」
小胖子——鄭崇孝創作個展
2022/2/25-3/27
台南市美術館
本文作者|陳寬育
現為獨立藝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