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要自由—林強
2018
03
26
文|王念英
春日,讚頌藝術盛景——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特輯
在亮眼成績與不凡貢獻的光環高度之下,林強不變的姿態,對人、對工作與生活,始終低調,自在自然。我們便明白,成就此刻林強的,仍是當年那個走出娛樂世界,只為讓心自由並保有創作單純的人。

林強,本名林志峰,一九六四年出生,彰化人。父親做金工,母親開雜貨店。從小家中沒有學音樂的環境,不過,爸爸常聽黑膠唱片,也會教他唱一些日本歌。小時候去孔廟的神桌上打乒乓球,不愛讀書,在學校裡唯一有自信是上音樂課的時候。長大一點,跟姊姊去學校舞會,聽比吉斯(Bee Gees)與阿巴合唱團(ABBA)的歌。高中時自學吉他,當時是八○年代,大家都在聽西洋流行榜,他也跟班上同學組團,練老鷹合唱團(Eagles)與空中補給(Air Supply)的歌,但他漸漸覺得唱別人的歌沒意思,於是開始自己寫歌。

當完兵後來到台北,林強在MTV打過工,也待過唱片行,後來去傳播公司當助理,晚上還兼職啤酒屋DJ。那是台語搖滾風起雲湧的九○年代,林強受到黑名單工作室、陳明章等人的音樂影響而投入創作,但他參加歌唱比賽未受青睞,後來真言社老闆倪重華獨具慧眼跟他簽約,進入唱片公司從助理做起。一九九○年推出第一張個人專輯《向前走》大賣四十萬張,將台語搖滾歌曲成功打進主流音樂市場。一九九二年出第二張專輯《春風少年兄》,更讓林強成為風靡年輕世代的偶像歌手。

林強並沒有被迅速走紅帶來的一切沖昏頭,反而很快地看清追逐唱片銷量而複製成功的商業操作,更對缺乏創作自由的現實環境感到失望。一九九三年推出的專輯《娛樂世界》,林強以龐克、金屬等另類多元的音樂風格,發出批判的深沉吶喊。這張充滿實驗性的專輯,勇於自我突破,但結果卻不被大眾接受,唱片銷量銳減,林強逐漸失去人群的簇擁,但他頭也不回地走上人煙稀少的小徑,跳脫主流唱片市場,走上電影配樂之路。

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得主──電影音樂創作者林強

一九九二年,林強開始接觸電影,是侯孝賢監製、徐小明導演的《少年吔,安啦 !》,與伍佰、羅百吉、BABOO等另類音樂人共同製作電影音樂專輯,接著主演陳國富導演的《只要為你活一天》,並參與電影概念音樂合輯。一九九三年演出侯孝賢執導《戲夢人生》中布袋戲大師李天祿年輕時的角色;一九九五年飾演《好男好女》白色恐怖時期的基隆中學校長鍾浩東;一九九六年《南國再見,南國》,除了演出並首次嘗試做電影配樂,大膽使用另類音樂曲風,不只詮釋電影中的社會邊緣分子,也是與過去唱〈向前走〉的林強決裂,特別是〈自我毀滅〉這首歌的嚴肅力量,讓他第一次配樂就得到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的肯定。

二○○一年的《千禧曼波》,奠定林強獨特的配樂風格,將電子音樂的熱情注入配樂創作,從此開始長達近二十年的電影配樂生涯,其中除了與侯孝賢長期配合,也與賈樟柯導演從二○○四年執導作品《世界》展開十多年的合作,其中包括二○○六年《三峽好人》等多部紀錄片,以及二○一三年《天注定》。

近年來,林強將電子音樂的熱愛延伸至聲響藝術的探索。二○一五年起,邀請許志遠(DJ Point)以「志樂制樂」為名進行合作,以電腦樂隊組合團隊,嘗試多元活動空間演出,其中包括二○一七年兩廳院三十週年《眾聲之所》與台北《Nuit Blanche白晝之夜》。

林強專注音樂創作的同時,也大方分享自己的創作經驗,並將創作成果回饋給大眾,大力支持「台灣創用CC計劃」(Creative Commons Taiwan),協助推動獨立音樂創作廣泛流通、分享的理念。二○一七年,受邀參加台北電影節「電影正發生」主題單元活動,開放創作現場,與觀眾交流與分享配樂工作過程。

此外,林強提攜後輩不遺餘力,以獨特多元的電音配樂風格豐富了新生代導演如趙德胤、畢贛、黃熙、黃惠偵等獨立製片的創作,並在種種現實條件限制下,協助他們完成電影創作理想。同時,林強不斷受邀跨界藝術與實驗聲響合作,未來期待參與更多年輕藝術家策劃的電子音樂交流活動,相互激發出內含社會關注的創作力。

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得主電影音樂創作者林強與頒獎人侯孝賢

侯孝賢啟發的配樂之路

林強非音樂科班出身,也沒有受過正統配樂訓練,進入電影音樂的領域看似偶然,與侯孝賢導演的結緣卻是引導他走向電影配樂之路的必然。侯孝賢對林強的影響至深,新電影時期的作品包括《童年往事》、《風櫃來的人》與《戀戀風塵》深深觸動他,甚至徹底改變他對電影的看法,讓他看見好萊塢電影裡無法看見的那種貼近真實生活、個體生命與成長的記憶,開始思考自己與所生長土地的關係。

林強受新電影的啟蒙,來到台北就想跟著侯導工作,但因為非電影科班出身不得其門而入。沒想到機緣巧合,多年之後,他請李天祿大師來演〈黑輪伯仔〉的MV主角,在拍攝現場遇到來探李大師班的侯導,第一次見到景仰已久的導演,儘管內心激動,但只是禮貌地握手致意,沒有多做交談。那次短暫會面,成為日後合作的契機,侯導先後找他演出《戲夢人生》與《好男好女》,接下來拍《南國再見,南國》時,對林強有較深認識的侯孝賢知道他對音樂創作仍懷有理想,便放手讓他做電影配樂,也因此開啟了他另類的音樂之路。《南國再見,南國》是講社會邊緣人的生活,林強於是找來台灣地下樂團「彼得與狼」、「濁水溪公社」以及獨立音樂人趙一豪、雷光夏,史無前例的合作方式引發電影與音樂界的熱烈討論。

林強首次配樂便打破電影與主流市場音樂長久建立的商業規則,稍稍回顧便可知,從五○年代台語歌唱片、六○年代健康寫實,到七○年代瓊瑤「三廳」愛情,大多由知名作曲、作詞人產出朗朗上口的主題曲,放在片頭或片尾,由流行歌手演唱,並同時發行唱片。這樣的操作模式,直到進入八○年代台灣新電影時期開始改變。侯孝賢、楊德昌導演等人,勇於追求創作的自由表達,以開放與革新的思維,嘗試實驗性的藝術表現手法,在剪接、攝影與聲音等各個製作環節上突破電影製作的體制傳統。

做為台灣新電影的開創者,侯孝賢導演在九○年代持續探索電影藝術,保留有機開放的工作模式,這為林強的音樂創作帶來極高的自由度,讓他得以擺脫既定規範,跳脫主題歌公式,創造另類的電影配樂可能,追求的不是輔助敘事與渲染情感的旋律,而是一種抽象的氛圍與氣味。林強選擇以電子合成器創作電影配樂,除了是對電子樂的愛好,也可說是出於實際考量。九○年代台灣電影產業萎縮,電影配樂作曲的預算很少,請不起樂師,也付不出錄音室的費用,因此電腦合成音樂的做法不失為一種變通之道。

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贈獎典禮於淡水雲門劇場

接下來林強與侯孝賢導演合作《千禧曼波》的電影配樂,完全投入電子音樂的創作,在聲響與節奏上激發出不同於聆聽旋律時的情感,貼切地捕捉導演鏡頭裡世紀末都會失落的一代。此一時期的侯孝賢開始探索電影的聲色感知,與林強溝通的概念很抽象:「從鏡頭盯住一片落葉,從樹枝上落下那光影變化的過程,就會發現那片落葉的意義。」侯孝賢本來想用古巴風情的曼波舞曲來詮釋,但是林強覺得若無法請來樂師演奏,很難在電腦上表現曼波複雜多變的曲風,於是他以電子音樂創造出想像的曼波,跟著女主角的內心意識一起浮動,呢喃著不安與焦躁,在光影與聲波的交錯中,捕捉生命墜落的瞬間。

二○一五年,侯孝賢執導的《刺客聶隱娘》電影配樂再度由林強操刀,兩人在坎城影展分別獲得最佳導演獎與會外賽電影原聲帶獎。隨著侯孝賢在電影藝術形式與風格上的不斷挑戰與變化,林強也有突破自我的音樂創作表現。在這部電影配樂中,侯導要林強尋找的是一種氣味與暗湧,並引領他走向陌生的中國古樂領域。這對林強來說是一大挑戰,他請民俗音樂系的老師與學生擔任樂手參與錄音,帶來傳統器樂的聲響,再混合他的電子音樂為基底進行創作,打破原始、傳統與前衛語彙定義的侷限,巧妙運用電子合成器加工的聲音,精準地詮釋玄妙魔幻的唐人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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