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音樂,抒寫人文關懷—金希文
2018
03
26
文|李秋玫
圖|劉振祥攝影
春日,讚頌藝術盛景——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特輯
「我追求偉大,我知道那離我很遙遠,但不會阻止我追求目標。」不跟別人比、也不只想證明自己。「藝術家的使命就在耕耘人文素養」,他總是說:「我盡本分做我該做的事情。」這句話聽來如此簡單,卻也如此不凡。

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得主──作曲家金希文

如何認識一位作曲家?

藉由評論的文字可以快速理解。早在一九九七年《洛杉磯時報》(Los Angeles Times)樂評家Timothy Mangan就對金希文下過如此注解:「作曲家在現代西方大型管弦樂戲劇性的手法表現上,是位有自信的大師。」隨著時間經過,二○○七年美國Fanfare雜誌更大膽地讚賞他的《雙重協奏曲》是「繼布拉姆斯之後,最好的雙重協奏曲」。到了二○一五年,在國際知名唱片公司Naxos幫他出版第二張《金希文專輯》之後,德國電台不但專訪了他,知名音樂網站Pizzicato主筆Remy Franck在二○一五年撰寫的〈高度戲劇性之交響樂〉(Hoch dramatische Symphonik)文中,評論他的作品時寫道:「台灣作曲家金希文並不如同許多亞洲作曲家,致力將民族傳統素材帶進西方管弦樂的脈絡,而是朝著西方的典範寫出尖端現代的音樂。他捨棄『智識化』的作法而著重表達音樂的戲劇性內容。」

他是過去二十年來國內外音樂團體委託創作最多的台灣作曲家,豐沛的產量不但發表在國內,也在美國、加拿大、日本、法國、德國、荷蘭等世界各地被演出。出版過的有聲產品從獨奏或獨唱曲、合唱曲、室內樂、交響詩、歌劇等,作品發表以及所指揮過的音樂會超過三百場。即使他的作品形式多樣,但卻從不晦澀難懂,甚至流於形式,反而是在現代手法中透露的浪漫色彩,讓他的創作脫離不了一種與人溝通的藝術本質。

作曲家的種子,從幼年開始萌芽

學音樂,對金希文來說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情。父親是位高中音樂老師,所以他五歲就由父親啟蒙彈琴。當時父親帶了一個合唱團,到許多地方演出,幼年的他有機會就跟著旅行、聆聽音樂會。到了小學四、五年級,家住雲林的他也開始到台南,與畢業於茱莉亞藝術學院的陳美滿老師學琴。在那個年代,學音樂似乎就等同於學鋼琴,加上家裡有鋼琴就學,他也從沒有想過要挑其他樂器。不像現在的孩子被家長安排或逼迫學習才藝,他的學琴意願,全然都是自動自發的。就這樣,一路從地方的比賽、縣賽,慢慢一路爬升到全國比賽,贏得愈來愈多獎狀,享受彈琴的樂趣,也享受被肯定的感覺。

回想小學時光,上學一趟要走二、三十分鐘的路程,到現在他都還記得,他常一邊走一邊唱歌自娛,但唱的歌不是童謠,而是自己所編的歌曲。沿途的感受,即興化作音符,偶有幾句歌詞填充,但旋律更容易伴著步履行進。這段快樂時光,自由又繽紛。也許當時不明白,但作曲家的種子,已在此時悄悄地萌芽。

一九六九年,金希文小學畢業的這年,台灣政局動盪不安。由於父親有個朋友在日本橫濱做生意,趁著這個機會,他決定轉行貿易,舉家遷居日本。剛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十三歲的金希文面對的是殘酷的現實。學校功課頂多數學好一點,但語言不通,聽不懂、更不會講。除了漢字之外什麼都認不得,無法溝通也難以表達。即使有同學,卻被遠遠孤立。更糟的是,孩提時期在雲林那個小地方,只要出去比賽都是拿回冠軍,報紙更將他冠以「天才兒童」的美名。那雖是溢美之詞,卻也是對他的鼓勵與肯定。如今初來乍到,沒有琴在身旁,他突然覺得自己變得什麼都不會,就這樣衝擊、壓力與排斥隨之而來⋯⋯有趣的是,因為感到與周遭的隔絕,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開始思考人為什麼要活著?人存在的意義在哪裡?既然最終要走到一樣的結果,這麼辛辛苦苦活著,到頭來是為了什麼?

渴望彈琴的他,就趁著音樂教室沒人的時候進去彈鋼琴。因為不可能帶琴譜去學校,會背的曲子就那幾首,彈完之後他便開始隨著想像自行發揮。即興的能力不是每個人都有,懵懂的他根本不太曉得那是什麼,但可以將心裡的憂鬱與孤獨直接透過音樂抒發出來,那喜悅如同是一種救贖。

第一年忙著適應沒有學琴,到第二年他便要求父母想要繼續學。幸虧住家不遠有個山葉音樂教室,他便就近學習。後來教室舉辦成果發表會,老師便安排他彈最後一個,也就是壓軸。彈完之後父母親深深體悟,如果他這麼喜歡彈鋼琴,就應該幫他找到一個好老師。隨後他們輾轉找到日本武藏野音樂大學的老師水上雄三教授,他便一直跟著學到高中畢業。此刻彈琴的原因一方面是熱愛,一方面是滿能出風頭,不管在學校也好、在教會也是如此。

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得主──作曲家金希文

信仰,讓他找回音樂的渴望

高中畢業,他可以選擇回來台灣讀書,不僅可以選學校、選科系,對海外華僑也有很大的優惠。當然,留在日本也沒有問題,但當年的氛圍,覺得去美國才是最有出息的,為此他隻身負笈美國,進入拜歐拉大學(Biola University)就讀。從來也沒有想過,未來的路要走向音樂。雖然喜愛彈琴,也愛畫畫、寫文章,但是藝術對他來說卻相當遙遠。再者,有父親的前車之鑑,他並不打算步入後塵。考慮經濟與藝術兼顧,他想到建築,也許是兩全其美的選擇。然而學校並沒有建築系,於是他先進入數學系,選修數學、物理、美術的課程,準備大三轉校念建築。只不過,就第一學期而已,進度之快讓他感到吃不消,加上念這些科目並不真正感到喜歡。只好一直反覆問自己,是否真的要繼續下去?

不停思考到了大三開學前一天,他終於下定決心轉到音樂系。來到行政辦公室表明緣由,選擇鋼琴主修。校方表示歡迎,但因為不清楚他的程度,因此得要舉行一場試奏會才能判定是否可行。事實上,到了美國,即使不念音樂系,他也沒有放棄過鋼琴,一直私下與學校一位匈牙利籍的鋼琴老師上著課。這天恰巧這位老師經過,知道他的來意,竟試圖勸退他⋯⋯。當然,老師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金希文從小並非音樂科系直升,主修鋼琴競爭大,加上現實經濟的種種考量,把音樂當興趣才是最好的抉擇。但是看到他心意已決,便轉而向助教保證沒有問題,因為他是系上程度最好的學生之一。

第二十屆國家文藝獎得主作曲家金希文與頒獎人蘇正途

從不敢踏進音樂這條路,到立定以音樂為一輩子的志向,這中間的轉折看起來有落差,實際上卻像是有一條線,冥冥之中牽引著他。要說是什麼力量讓他發現內心真誠的盼望,給他勇氣面對?他會斬釘截鐵地回答─信仰 !猶記得還在日本的時候,住的區域是中華街山下町(Yamashita),當地華人很多,大多經營餐館謀生。原以為華人能夠相互照應,不料多數人汲汲營營於牟利,彼此猜忌、更互打小報告。當年金希文雖然只有國中年紀,這些醜態卻看在眼裡。所幸在居家附近的華僑教會遇見貝牧師夫婦,讓他的生命從此不同。

貝牧師夫婦原本在中國,接著轉到台灣,最後落腳日本,將一生奉獻給華人。與當地華人對照,他們是那麼喜樂、那麼有能量,不在乎物質上有多少,只在乎是否有愛的存在。看到兩方價值觀如此極端,讓他感觸甚深,嚮往那樣的人生,更進一步在國三的時候受洗成為基督徒。從此,他有了一個榜樣、一盞明燈,在遇事游移不決時不會偏離、不會隨著世俗的眼光漂浮不定,包括投身音樂這個抉擇。 萬萬沒想到,進入音樂系之後,他的感覺不再是挑戰,而是「如魚得水」。每天的課程、研習都是那麼的美好。雖然主修之外,樂理、視唱、聽寫、和聲學⋯⋯樣樣不簡單,但多樣化的課程,無一不是他期望大量吸收的內容。到了下學期,他更萌生作曲的想法,作曲老師起先推薦他上作曲大班課,但他的夢想更大,不願如此,為了證明自己,他在大四開學前寫了曲子再度前往。經過了檢驗之後,這次,他獲得了老師的首肯。於是,鋼琴與作曲雙主修的他,連寒暑假也抓緊腳步不曾停歇。因為認定了作曲是他的天職,即使辛苦卻甘之如飴。在學期間他不但兩度獲得約翰.布朗寧作曲比賽首獎,之後更進入伊士曼音樂學院(Eastman School of Music)取得作曲博士學位。

一九八八年,金希文完成學業返台定居,除在大學任教外,也擔任音契合唱管弦樂團指揮。隨後更接下該團音樂總監,同時擔任日本Euodia交響樂團指揮。一位作曲家竟然跨足指揮,並且有這麼好的成績頗令人好奇。然而這一切的源頭,他卻形容成「慚愧」二字。原來音樂系都有指揮課,學過指揮的他在當地教會帶了一個詩班合唱團。有一年暑假他分身乏術,請了一位專修合唱指揮的學生代班,誰知道等他回來,詩班的團員居然告訴他:「那才叫『指揮』!」

一向自信自己帶得不錯,但真正專修的指揮一來帶團卻全然不同,連業餘的人都聽得出來箇中差異,這讓他受到很大的刺激,隨即發憤在那個學期加修了樂團與合唱指揮兩門課。

然而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要擔任指揮角色,回到台灣,他也只是盡作曲家本分寫曲子。一九八四年,由范恩惠、蘇正途教授發起,與幾位任教於大專院校的音樂家組成「音樂科系團契」,集合了具有音樂素養的教師、畢業生、在學學生與社會人士貢獻所長。五年後「音契合唱管弦樂團」成立,剛返國不久的金希文,就在一九九一年被推舉為音契管弦樂團指揮,四年後又成為音契合唱管絃樂團音樂總監。任職至今,不但持續舉辦許多精采的音樂會、出版有聲出版品,更曾獲邀至美加演出,並且獲選為「傑出表演扶植團隊」。雖然帶這個樂團必須勞心費神,然而有別於一般作曲家,他為此得以與音樂有第一手的接觸。如同西方古典音樂家馬勒以深沉的作品流傳於世,然而他在世時,卻是以知名指揮聞名,金希文在指揮偉大音樂時,那種深海般的感受、領悟,以及直接觸摸到美的昇華,不僅讓他深深感動,也間接成為他創作上重要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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