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的聲波竄動
記得吧?中學自然課本「聲音」一章就有說,波分兩種,力學波與非力學波,聲波即是屬於需要傳遞介質的力學波,某種發音來源物體快速振動,經由物理能量的轉換,形成一連串的聲波震動,由聲源一路行進直到碰觸耳際,透過人耳介於20-20000Hz聽覺頻率範圍接收,聽覺主體感知到了這個音源,於是我們聽見聲音。此一振動的物體,稱之為音源好了,常見的(或該說常被聽見的)有如振動的聲帶或音叉,在水或空氣等介質包圍環繞下,實質傳達了一種擾動;不常被人留意到的,則細微得像是讓張永達無法成眠的那種。
哲學家Casey O'Callaghan認為聲音不僅是空氣中的移動,更應該視之為一震動的物體對周圍環境中的介質所造成的擾動;也可說是,那些持續不斷擾動周圍介質的聲音,在傳達資訊給聽者。1「我其實很淺眠,這對我而言很是困擾。」張永達說,在在接受到了這種擾動,無形且擋不住的資訊接收。
從聲音開展個人創作脈絡之後,自然而然他對聲音尤其敏銳,耳朵特別能捕捉那些大眾所難以覺察的微小聲響;東京駐村時期,晨間五六點,有種聲響聽起來像外邊有雨,實則無然,他循聲耳貼窗戶,發現是金屬鋁框在時令一月的冬日裡,因室內外溫差收縮,製造出具有獨特節奏感的音頻;他聽得了一種物理現象,從此發展《相對感度》系列。是年(2011)311東日本大地震,夜間東京輪流停電,在全黑失去視覺的環境下,他聽見了餘震由遠至近身而來擠迫牆壁和窗框的聲音,環境殊異的置換,造成身體感官彷若全打開,他開始思考和感覺身體如何回應外界改變,進一步探討資訊不對等狀況下,人類觀察途徑的變化,另一重點系列《seen/unseen》開展。
展間裡的作為感知界面的身體
在張永達刻意限縮裝置作品佈陳的展場內,觀眾當下可接受到視覺線索不多。冷調的鐵板隱隱散發炙燙危險的氣息,透過皮膚感受熱氣,水滴落在鐵板的瞬間「滋─」一聲化作霧氣縷縷,鐵鏽味升起,起心於純粹想透過作品表達水蒸氣的聲音;冷白光精準嵌在磁磚牆面的接隙中,科技音重複作響,像掃描機的白光整面掃過,一股有別於當下氣溫的燠熱從地而升,眼前蒙上一層不可見的薄膜,一切似乎又帶點不精確的晃悠,源出於想刻意製造隱約的熱流擾動。創發的源頭乍聽下來一派輕鬆,實則身為觀者立於展間,身體感知開關在張永達的作品面前一直被挑戰開啟,他這才說,他一直對於專業觀眾習於用視覺觀看分析作品的慣性方式,感到質疑。
當代視覺經驗幾乎主宰了人們欣賞藝術的方式,當我們面對作品時,視覺以一種像是深植體內的慣性感知在影響我們,加上那些曾讀過文本在腦袋內喋喋不休,我們有時候忘了可以摒除視覺,身體才是最能直截感受作品的界面。那些圖像與文字的結合,容易牽引出存於視覺化經驗的情緒儲槽,在當代情緒浮濫的社會氛圍下,張永達反而後退一步,以盡量趨近中性、最低視覺限度的聲音裝置,切出用身體閱讀作品的角度,讓觀者自由運用各自身體感官,來體驗和發展自身的解讀,而非一下就落入「用腦袋看作品」的後天慣性窠臼。
張永達談論一種以純粹知覺來接近作品的方式,使人想到梅洛龐帝的肉身主體性,先把身體視為呈現感知作用的主體,觸與被觸、一種反射迴響的場所,立於作品之前,即成為面對世界和一切擁有感知的移置界面,事物遂蘊含其中。2打開毛細孔的皮膚、變成像是偵察機的耳朵、自然而然被喚醒的身體探索本能,皆指向若非有觀者近身參與,便無法成立的觀賞體驗,每個人的身體感知向度,在張永達作品面前也被試探,帶回透過各自的身體形塑而成的相異經驗。
宇宙間的訊號竄流偵測捕捉
聲音不該被限縮在某一範圍內的討論,若視其為一種造成震動、可被具體追蹤的物理現象,張永達遂能拓展以聲音為核心問題意識的表現形式,從地層底下震波逐步擴延至高空宇宙裡的訊號流,探討不僅是可聽見,甚至是不可聽見的聲音,經由不斷的物理實驗讓訊號流與聲波震動之間的轉化得以有具體的形象,透過刻意的呈現或擬仿物理現象的裝置,即創作者所製做刻意人為的再現設置,使觀者或能再次留心覺察那些不在場卻一直存在的事物。
延續對存於日常生活周遭,某種未知不可見或不可預期的焦慮感探源,透過以中性數據資料來呈現資訊不對等的狀態,張永達透露於年底(2018)個展預計利用不同的輻射偵測器捕捉宇宙間非人為的射線,經物理現象的探討,意圖為人感知到不可見的射線如何進入到環境當中,而我們是如何長久以來與之共處卻不自知,一如我們向來無法真的掩蔽聽覺,然卻對許多現象充耳不聞(且不論那是自願或非自願來著),現在他要疏通觀者的聽覺神經,試圖填補、探求、追上一些對隱形現象的認知落差,讓高空虛無的宇宙射線降至地球表面現身你我面前。張永達利用聲音、放射線、電子/電磁訊號、物質媒材之間的能量轉換,探討現象為何產生、如何產生之餘,似也在追問居間的人們是否受到影響,而面對這樣隱形的能量變化,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否以更主動的姿態進行追查?
不能被聽見的聲音成為具體可現的場域,於是游移的聲音現象之定義變得更寬泛具有可塑性,張永達實則利用物理實驗裝設各種擾動的機制,將日常重複麻痺知覺或難以被覺察的現象,重新被窺探和體察,不過,就算追蹤得了不可聽見的聲音,在這之後呢?創作者設立了擾動機制,預期激發和再啟動我們作為觀察者的主動性,這是身為實驗操作者的張永達,向環境的不斷探問也是對觀眾下的觀察挑戰。當代藝術裡的聲音主體和界限已變得更為混融,觀者進入現場將運用的感官知覺也須更為全面,或許下次在進入張永達的物理實驗室之時,身為觀眾的你或不甘只做為冷眼旁觀的局外人而已,那麼,或可傾身多一些主動,加入觀察實踐吧。
註1|節譯自〈Sounds〉一文,其中章節3.2.3 The Relational Event Theory,2018年5月11日造訪。
註2|參酌自梅洛龐蒂著,龔卓軍譯,《眼與心》,頁35-36,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