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轉在存在與消逝之間:聲音旅者許雁婷
2018
05
29
文|洪瑞薇
圖|許雁婷提供
眾聲態II
從田野聲音採集到聲音小說,許雁婷尋覓著事物間的能量流轉,以聲音捕捉幽微的存在與消逝。難以定義的創作者轉換著各個場域間的身份,也從不同狀態裡持續著追尋的旅程。

許雁婷抱了一堆「破銅爛鐵」來到視訊鏡頭前,興奮地告訴我這是她最近展開的聲音實驗。那是些空了的牛奶罐、鐵花籃、瓦楞紙板之類的,會出現在回收桶裡的東西。「有我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過的,也有在ISCP(駐村單位)或路上撿的。」我腦中頓時浮現了這個漂亮女生在布魯克林街頭拾荒的模樣。

「Cycle_Recycle」創作計劃,於紐約ISCP駐村之OpenStudio,2018。攝影許雁婷

一個多月前初抵紐約時的印象,便是這個城市的資源回收做得很差。這樣的生活發現給了她一些點子:「我想用可回收的物件,創造一個同樣可回收循環的聲音系統。」

聽起來有點玄。撇開那些聲音科技的專有名詞,我們可以把它簡單地理解為,這些物件將被她變造成喇叭,同時也是麥克風,於是可以獨立地接收、轉化、並且放送聲音;當它們被串在一起,最初的聲音可以一直一直地,在變化之中流轉下去。除了不同的材質會創造出獨有的聲音質感,她更著迷的是這些物件背後的身世,以及之中能量的傳遞。

這個暫名為「Cycle / Recycle」的創作計劃,不僅滿足她去到哪裡都想用聲音為地方作誌的慾望,也扣緊了她始終關心的一個大主題:存在與消逝。也是直到這回赴紐約駐村,時間和腦袋都有了餘裕,她才在整理創作筆記時,發現自己早在好久好久以前,就開始了這個追探的旅程。

一場滂沱大雨後

那不是一場普通的雨。2009年夏天,莫拉克颱風猝然而來的強襲,把許雁婷困在了阿里山裡。彼時的她,正為了「嘉義聲音計劃」前往鄒族部落,為當地亟待保存的傳統祭儀留下聲音記錄。

「連續幾天都只聽得到雨聲,一直被包圍在裡頭,彷彿這個世界毫無生機,只剩下雨。後來,雨漸漸弱了,開始聽到蟲鳴鳥叫、開始感覺自己可以呼吸,像是終於浮出水面一般。那是我忘不了的一個聲音。」後來的後來,她從這個很強烈的身體╱聲音經驗裡,擷出了第一件聲音作品《無時雨》。

《無時雨》,首展於倫敦,2010。攝影許雁婷

「嘉義聲音計劃」是與當地政府合作建置的聲音資料庫,目的是保存從自然到人文等諸多面向的地方之聲,大抵與自己的創作無涉,卻為許雁婷打開了可能。和一起飆著小50在嘉義山裡來海裡去的工作夥伴,是已在田野錄音中浸淫了多年的Yannick Dauby(澎葉生)。這位聲音前輩指點她基本的錄音技術,也推介了許多相關作品和書籍,讓她從此循聲而去。

「在嘉義駐地採集聲音的一年多期間,我遭遇了許多私人的狀況,是我生命裡很困頓的時光,但聆聽田野錄音相關的聲音藝術作品總讓我可以平靜下來,這個經驗讓我對它更感興趣。」

從聲音地誌到聲音小說

循著這樣的路徑,她的聲音創作經常給人的印象,亦是與田野錄音緊密相關的。特別是水這個元素,以雨呀海呀各種樣態,幾乎流貫了她大多數的作品。

2012年於成龍溼地的駐村創作《聲色可餐》,為雲林沿海這個命運多舛的小漁村,輯錄了由工作之聲、生物鳴唱、耆老唸歌等交編而成的小寫歷史;2015到西澳Fremantle駐村,日夜就著海聲,生活了三個月,造出了《水上樂園》這個思索人與海之間的作品;就連為劇場所做的聲音設計,比如與編舞家田孝慈合作的《旅人》,也是以卡夫卡的短篇〈室內下大雨〉為本,淅淅瀝瀝,滴答個不停,聲擬生命中的迷途時刻。

淘掀這些水,會發現隱現其中的,始終是人與環境,或用她自己的話講:「永遠有人的氣味在裡面。」

《聲色可餐》,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節,2012。攝影許雁婷

即便運用了大量田野錄音的元素,強烈展現了以聲音紀實的可能,可另一方面,她的創作也彷彿在說──嘿,不要小看了聲音的虛構潛力。「我的創作有一塊是比較紀實性的,另一塊則更著重在聲音的想像上,但並不是就在這兩端,而是在這個光譜裡,有時候比較靠近這裡,有時候比較靠近那裡。可能很多人會覺得,田野錄音就是一個紀實的東西,當然一定有這個成分,但是我在使用上,有時候並不完全把它當作紀實的用途。當它被用在不同的脈絡下,會引發不一樣的想像,對我來說,它也就是我的樂器、我的音符,在整個創作編織裡的一個元素。」

於是乎,聲音也可以拿來寫小說。2014在巴黎駐村期間,她開始了「聲音小說」的嘗試:「那就像是聲音的接龍遊戲。譬如我給你一個截去了前後脈絡的聲音,請你告訴我聽到了什麼,可能是某個畫面、情境或故事;接著我根據你的敘述,再去錄製下一個聲音,然後找另一個人,讓他聽這個聲音、接續同樣的步驟。這裡面包括了對聲音和對文字的想像,而我就像一個聲音的編導,對所有素材進行最後的剪輯。」

從「聲音的地理學者」(與雁婷合作過的音樂家Chris Cobilis如此形容她)到聲音的小說家,幾個重要作品皆是以駐村為起點開展出來的,似乎去到某個地方做長時間的蹲點,於她而言是種創作之必要。

她說這是「去角質」,「當毛細孔阻塞,就得去疏通一下。在同一個環境裡待久了,漸漸的會忘記去感覺日常,去到一個新的地方,可以讓自己的各種感官重新打開,再回歸時,也能重新感覺自己熟悉的事物。」

「水上樂園」個展,台北國際藝術村,2016。 攝影康紘齊

撿拾遺落的日常

需要常保這樣的敏感,是因為她的關心,總是投落在人們習以為常、幽微而難以覺知的存在與消逝。她常想:「到底是存在比較實、還是消逝比較實?這很弔詭。一般會覺得存在是實的,可是當一個生活物事因為即將消逝而被注意到,有的時候反而才實;在此之前它可能根本不為人所知。」

「會不會⋯⋯」她自問,「存在與消逝就只是一個詞,而能量其實一直都在這裡頭轉動著?」就像她手裡的那些破銅爛鐵,可以被回收、再製,成為一個新的物質。搞不好也是因為這樣,她才那麼執迷於水?同樣是在不同的樣態之間流轉,循環不滅。

就連她自己,其實也是一直在不同的狀態之間兜轉。朋友們稱她「難以定義」,她自己的說法則是「喜歡雜食」,小的時候便如此,從來都是東瞧西看,很難抱著同一本書好好讀完。及長,先是念了新聞系、接著藝管所,而後在藝術現場採訪撰稿、擔任企劃製作、同時栽進了聲音創作,並樂於和不同領域的創作者跨界合作;她甚至還有些政治參與,把曾經的搖滾樂手傳奇地送進了立法院。

看似經常在變換頻道,但串流其間的,其實是同一股想望的能量:「我希望自己是一個通道,希望大家可以透過我,不管是我的文字、我的聲音或者其它,感受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她是帶著這樣的心情,持續在路上,翻撿被我們遺落了的日常。

《與時間牽手》,與安娜琪舞蹈劇場合作,2017。攝影陳又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