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一個付出關愛的對象,所以養了烏龜。
──蔡宜潔
幽徑般的階梯通往地下室的土思藝術,挑高的天花板把整個立方體抽長,四分之三寬面的牆將整個展示空間隔成兩半,留有二至三人的迴身玄關。《離別儀式》是一面昏黃一面灰藍,隔牆各處一室,玄關和兩密室走成了不對稱的ㄇ字。
八月十五的那個下午,蔡宜潔找來舞蹈系的學弟莊凱竣為展覽揭幕即興演作,在灰藍的病室裡,身體與床與光影共處並掙扎,隱喻疾病帶來的生離死別,並試圖藉由身體打開作品與場域之間更多的可能。「關於逝者,漸成深居心底的幽魂,以此晦暗的形式繼續與我羈絆著。」
沿著ㄇ字型的動線,行進離別的四種儀式:家書、潮、物件、Beds。形塑離別,以紙材、噴漆、物件裝置、光影等媒材交互運用,是送別者自我療癒的經過,亦是創作過程中重新的發現與實驗。「儀式是自我整理的過程,離別會一直存在心底。」
蔡宜潔在大二大三期間,開始了她的紙材雕刻創作,那段日子,她與親人接連道別,在異常緩慢的時間裡,她發現手執美工刀的力氣輕重,所橫切的表面深淺,近似離別的心如刀割,等待結痂的傷口隱隱作痛,非劇痛般的無盡蔓延。
蔡宜潔一刀一筆刻寫著給親人的三封家書,每一封皆無署名傾訴的對象,下刀也無草擬的文本依循,純粹是意隨心轉的抒情,一封封遣悲懷的句讀。當她試著把雕刻的紙材墊厚,切面缺口所透出泛紅的張力,使得疼痛的感覺益發強烈,哀傷的心靈卻在反覆切割的勞動中獲得沉澱。
她以噴漆的手法將紙材浮雕移植佈於牆面,觸覺因平面化轉為視覺,紙上的切痕反白,而切面簍空的缺口反被顏料填滿,虛實因而逆轉,漆繪時與牆面的距離遠近,也讓虛實之間有深有淺。離別的疼痛時遠時近,抽象得如此真切。
蔡宜潔在浮雕佈景上架設美工刀與鉗子,兩個物件是創作之手,也扮演形式過渡的角色,「離別」從紙材的抽象符號轉換為具像的病房場景。物件平台成了迴轉的廊道,美工刀是絮語抒懷的形塑者,鉗子是扳開不鏽鋼切口的施力者。因為反覆勞動而與物件的密集摩擦,是另一種疼痛,包紮刀與鉗的握柄與弧口,亦是一種療癒的象徵。
病房是離別儀式最後的段落,也是最直白的對話:「展覽是一個情緒梳理的經過,我慢慢接受了與他們道別這件事。起初,我想將病床斜擺,後來覺得齊整放置的肅靜感更貼近『離別』。」不鏽鋼床營造冰冷的氛圍,白鐵反光所投射的光影之於蔡宜潔,像是「海洋」,又似人類身體的「細胞」,與生命的意象緊扣。
蔡宜潔的展覽短訊說得內斂:「關於至親飽受病痛的折磨;關於那些面對離別的反覆儀式,跟你說再見。」她認為,看待離別毋須過多的言語,就像告別式(parting ceremony)的默哀。個展的宣傳卡上,灰色打底微透浮雕切口的斑駁,像影子,畫兩筆濃墨的惆悵和螢光亮橘的「蔡宜潔個展/離別儀式」字樣張力對比,沒有其餘隻字片語。她說,生死離別在每個人心中有各自的體會。
離別無時無刻在發生,以任何形式化作印記,藝術是其中一種。蔡宜潔在實作病床與反光的試驗中,發現這樣的形式脈絡未來仍有延伸發展的空間。透過視覺,她想傳達的是情感,而非論述,在光影明滅之間,海洋亦或細胞,都是自由的想像。
身形纖細嬌小的蔡宜潔,留有一頭烏亮的長直髮,她把側髮塞在左耳耳際之後,露出尖尖的耳朵,靦腆微笑咧著淘氣的兔牙,低緩而綿密的語調中有羞澀與純真,聊及創作和未來,態度就顯得堅定大方,有超齡的世故與沉著。
自去年夏天從台灣藝術大學美術系畢業之後,除了籌畫展覽,準備德國藝術學校的申請是蔡宜潔另一個生活重心,週末假日就在由學學文創與土思藝術共創的「學學原色空間」打工,負責顧展和作品的分享。她憶起小時候沉浸塗鴉的快樂,尤其享受美術勞作過程,後來便投入了媒材創作的領域:「德國和法國在媒材創作的表現都很突出,系上的同學們多半嚮往法國,反而讓我對德國更感興趣。除了創作我還想扎實自己理論的部分,在出路上可以有更多的選擇。」
蔡宜潔愛看電影,音樂和閱讀都是她創作的養分。國高中時愛看推理小說,近期則嗜讀論述性的文字;喜歡易智言的《藍色大門》和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她的靈感多來自視覺的啟發,文字與圖像給她的滋養各有不同:「文字的啟發是理性的,圖像則較為感性。」頓失親人的這幾年,除了影像與文字,她還養了寵物:「我需要一個付出關愛的對象,所以養了烏龜。」
除了「離別」,「性別」是蔡宜潔另一個關注的題材。關於普世社會男女有別的不對等,諸如「男性名詞」和「女性名詞」的套用或劃分、觀看女性身體的方式、女性的身體記憶等等。她在大學的畢業畫冊中,以女娃娃玩具為原型,賦予女性多元的角色扮演:「小時候有一種玩偶,從頭頂上方的繩子一拉,雙手就會整個展開。」她讓娃娃們穿上不同的裝扮,用視覺符號打破框架,跳脫刻板的女性形象思考,藉以藝術的趣味寓意嚴肅的社會制約。
之於「離別」,「性別」議題是蔡宜潔偏向論述的社會觀察與創作,走出傷離別的靜默和隱私,較為譁然的集體意識,現有的平面繪畫還只是概念的雛型,未來她將結合不同的媒材加以詮釋,也期待與其他共鳴者聯展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