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双子(本名楊若慈)老家位於台中成功嶺山腳下一座凋敝眷村,幼年父母離異,她與雙胞胎妹妹楊若暉由阿嬤帶大。楊双子形容,雙胞胎姊妹旅行如兩人三腳,實則姊妹倆自小性命與共,成長路上彼此扶持,就連高職選科,亦是圖著該科系僅一班,方便兩人做伙以互相掩護。怎料走著走著,她就落單了。2015年夏天,妹妹終不敵癌症侵襲,於31歲生日前夕離開人世。
楊双子筆下回憶,恆常是「我們」,美好的複數。筆名「双子」的由來,起源於2015年,當時她們合力籌劃一部長篇歷史小說,楊若暉主力文獻考據,楊若慈負責執筆寫作,遂商討取了個共同筆名。
妹妹走後五年,楊双子把姊妹情深都寫進了第一本散文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寄託閒仔冊,誘發創作夢
青春期是姊妹倆最青黃不接的時期。國二時阿嬤撒手人寰,隨後父親未交代一聲,逕自離家,隱遁山林,這下她們是當真沒人管了。有段時間,她們連好好吃頓飯的錢都沒有,只能靠親戚接濟,有一餐沒一餐。
「青春期的飢餓無解,我們的寄託是閒仔冊。」讀閒仔冊是她們的求生之道、精神食糧,她們寧可挨餓、走路返家省下公車錢也要赴租書店。「因著漫畫小說構築的幻想宇宙,我們才能忘記真實世界的艱困現實。」
「我在三代同堂的家庭長大,家中多男生,媽媽很早離開我們,教養者不會嚴加管控,完全放生狀態。」楊双子文學涵養取徑與一般青年寫作者不同。成長於非典型家庭,無人控管之下,如放生牛羊,盡情徜徉,她們一入漫畫世界便不可自拔。才知道原來漫畫涵蓋各式主題,除了主流的少女少年漫畫、偵探漫畫,其他如歷史漫畫、醫學漫畫、政治冒險漫畫等也一概囫圇吞棗般嚥下,甚至在未解世事時即跟著表叔看色情漫畫。她們看漫畫學認字,也提早進入一個超齡的、思辨的殿堂。
「我的文學啟蒙來自漫畫,日本漫畫異質性很高,有的作品在台灣不熱門,但會探討一些很哲學性的問題,包含生命和人情。」閱讀過程中,她不斷自問:「這些人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做出這種判斷?」兒時看講述少年蒼月潮和妖怪阿虎冒險歷程的《潮與虎》,引人思索當主角遇到殘酷之事,該選擇何種態度面對;又或是看似搞笑漫畫的《魯莽天使》,卻暗藏性別錯置議題。「台灣漫畫家任正華對我影響很多,收錄在2003年發行的短篇漫畫集《漫漫畫人間》中的〈說不就是要〉,畫技精湛,故事內容反映了台灣20年來都沒改變,被誣陷的女生依然百口莫辯。
楊双子出生於1984年,自小常與妹妹交換漫畫閱讀心得,1990年代適逢台灣本土漫畫新浪崛起,讓她小學中年級即夢想成為漫畫家。然而台灣漫畫產業編制並不完善,創作品質與速度追不上讀者的胃納,很快產業就萎縮了,楊双子的夢想自然跟著告吹。「既然漫畫家這條路走不通,我14歲就決定轉向,要寫言情小說。」
高職時期,楊双子半工半讀之餘仍勉力擠出時間寫作。首部獲出版契約的言情小說《愛情大混戰》出版於2003年初,時年19歲。「我一開始就是類型文學的創作者,跟瀟湘神比較像。類型小說都是寫長篇,自己學著寫的過程很艱難,除了不太有人教之外,要一路寫到出版社覺得你的作品很好、願意出版,必須熬過好一段寂寞。」楊双子揭露寫作困境,她在2005年出版四部言情小說後,接連兩次遭退稿,沉潛尋思,決意轉換跑道,往文學靠近。
當年國中畢業後,她跟妹妹礙於經濟,非讀夜校不可,最後選讀台中商專(今台中科技大學)商業經營科,「附設高商分七個班、四個科,只有商業經營科是一個班,為了想要雙胞胎在同一班,我們選了這一科。那時候壓力很大,沒有任何後援,功課也很差,我國中畢業時聯考國文只錯一題,但數學和英文非常糟糕,如果去高職念不同科,我們兩人無法互相支援,所以念同一班比較安心。」一般人遇到這樣的處境,沒有選擇的被拋下,極可能就此墜落,但她們沒有。書中楊双子寫道,悲傷流淚皆奢侈,睜眼只想著去哪找下一餐,未曾想過自己可憐。
「高職時代滿混亂的,一方面在摸索未來到底要去哪裡,一方面在想現在到底要怎麼活下去。」她在教官的協助下,去當了麵包學徒,無奈發現自己缺乏天分;妹妹若暉幸運些,在公司行號覓得一份正職工讀。楊双子姊妹成績不差,本來若按師長建議,往商科專業挺進,未來便毋須再為生活發愁。偏偏兩人展現一如父親的賭徒性格,棄商業本科的康莊大道不走,再度踏上充滿不確定性的未來。
「我很喜歡寫作,但小時候不明白,因為身邊沒什麼人在做文學創作,所以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文學裡面的位置,究竟是所謂的大眾文學或純文學,所以才萌生念中文系之意。」姊妹倆孤注一擲報考文學院,楊双子順利考取中文系,若暉則進入歷史系。
散文到底是什麼?
《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同名文章完成於2015年,乃第四屆台中文學獎散文首獎得獎作品。談起寫作動機,竟是2014年太陽花學運的推波助瀾。
「318學運之後,很多人出關播種,做社區營造,用各自的方式去做對這片土地有幫助的事,影響後來青年參與政治的浪潮。」楊双子回憶,2014年「九合一選舉」,一群公民團體發起「大家來選村里長」活動,若暉因罹癌之故,希望在有限時間內做有意義之事,有意參選里長,遂找了她去聽說明會。「聽說明會的過程中,我真的覺得我不了解自己的家鄉,包含我家一出來、害我掉下去頭撞一個洞的水溝,到底是什麼?是一條溪嗎?或單純一條排水溝?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家附近的建興宮開漳聖王,在我念研究所時剛好260周年慶典,我全然不知其歷史之悠久。整個時代氛圍開始讓我意識到其實我並沒有很了解自己生長的地方。」於是她動念寫一篇爬梳自己身世的文章,才有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妹妹過世時,楊双子曾想過寫散文,幾經嘗試,沒有成功,倒是寫了很多「臉書文」。2017年一篇記敘姊妹故事的人物專訪,為她帶來一只出版契約,這之前,她陸續出版小說《撈月之人》、《花開時節》,紀念妹妹的散文集卻遲未動筆。
2020年終於準備寫作散文時,她遇到很大障礙。
「小說到底是什麼?我問了再問,從大眾類型到嚴肅文學,一問十數年。」楊双子在〈原來你這麼認真寫小說〉一文中寫道。同樣的疑問也發生在她著手寫《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不過這次她問的是:「散文到底是什麼?」她展開追尋,問了一個又一個寫作同行。
她得到一個籠統的答案:似乎不屬小說、詩的範疇,皆可泛稱散文。黃麗群在《九歌109年散文選》編序〈普通,然而貴重〉也追問「什麼是散文?」她說:「它長期被設定為『必須來自寫作者的貼身現實與真人真事』:因為私人經驗與內在敘事,同樣具有不可取代與專屬的氣質(只有某人才經歷過的發生與細節、只有某人才能透過文字展開的情感表現),或許這是為何以個人生命史為主軸的抒情散文,在這過程中持續居於領導地位。」楊双子正欲開展的寫作計畫,恰恰落入此一類型,然絕不等同於「簡單」。
唐捐在論散文的〈無所不談?〉一文中提到:「某散文大師在台灣的文集,常叫『無所不談』。但他家裡有件極悲傷的事,他自己是不願去寫的,這是多麼可以理解。我只是想說,『無所不談』幾近想像或只是相對性。寫外物則肆無忌憚,講身世便舉步維艱;小品則單騎過江,抒情便如履薄冰——大師呀,你談得夠好了,但你怎麼可能無所不談。」這段話回答了何以楊双子在妹妹病逝後難以下筆。
過了五年再追憶,仍感傷痛嗎?「每篇寫之前都在哭吧。我覺得集中寫很重要,不然悲傷太濃烈了,超過半年都在這種狀態,真的滿消耗的。寫作的目的是希望把事情記下來,否則再久一點也許會記錯。」
「我是一個寫小說會有三個大綱的人,至於寫散文到底要怎麼寫架構?完全不知道。」她問了青年作家陳又津如何寫散文,「她說她也不知道,但把它當小說寫。我覺得這說得太好了,所以我把它當小說設計一下框架好了。」《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輯一到輯五,分別為——我們、吃飯、走路、寫字、睡覺,後又於前後加上起始點、存檔點。她決定書寫日常,不求文字花樣,唯在乎真誠,「我想把生命的故事好好的寫出來」。
一起回家
五、六歲媽媽離開之後,她覺得生命中人人皆過客。小學一年級,即意識到世上很多事無法改變,所以很少抗議「為什麼是我?」她擁有超齡的豁達,「我選擇接受所有橫逆,接受痛苦的確存在,接受有情緒。如果一直在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這事會發生,也無濟於事。一直糾結就無法前進。」
媽媽離家再婚,父親失蹤,妹妹早逝,許多人問她「家」是什麼。「這個問題超難……一般人會問家的定義嗎?」她反問。她高職讀夜校,住學校宿舍,碰到的人多半背負複雜的故事,家暴、負債、家破人亡,每個家庭都好破碎。她們每學期都要換房間,寒暑假不能住宿,還得另外找短租,不斷變動下,亟欲找到家的歸屬感。
生命的最後,妹妹若暉說:「我想回家看看。」她指的是成功嶺山腳下的家。〈真的不說了,晚安囉〉憶述這趟艱難的返家,楊双子的文字彷彿手持鏡頭,我們跟著雙胞胎姊妹走進家門,在客廳、廚房、浴廁和不同房間逡巡且流連,上樓下樓,迴繞一圈,過程中交叉剪輯童年和青少年時期曾經天真歡快、卻也幻滅慘澹的時光,細數人事變遷。
她的家,好像迷宮一樣。藏匿著一切已然消逝之物。
楊双子《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2020
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