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到了世界的盡頭,發現那裡的自己一無所有。折返回來後,伴隨時間過去卻發現這世界並沒有改變。可是你不一樣了。你明白自處時的孤獨,你同自己說話。其實我們什麼也不是,你說。」
2014 年夏日,綽號超人的張允菡參與了 The Arctic Circle 極圈短期駐村計畫。出發前,她有將近一年的時間為這趟旅程的想像做準備:「我帶了不少對於極地生存無關緊要的東西。外婆的雨傘、朋友的平安符、玩具,這些祝福、信仰和藝術還有探險,某種程度上都很相似。」然而,踏足這無人長居的夏日永晝,人與自然的同居經驗得從零開始,所攜的行頭派不上用場,創作的經驗也必須重整:「如此巨大的場景,無論如何攝相,真實所見都在影像之外,我知道無法將北極作為材料與背景,只能順應當下的狀態去理解與記憶,但感受性是十分強烈的。」除了書寫,張允菡也拍照、錄影,她很清楚在無任何人工的北極,即使一只雪人裝置也能被視為作品,但她不想這麼做。離開視覺,反而有更多想像。
原初她所假設如何從個體去連結社會,再過渡到整個世界,回返又是如何影響個人對世界的認識,在北極,卻是無計可施。北極不似巴黎、紐約,有多樣且強烈的印記可被搜尋,那時那地,張允菡是藝術家也是探險家,只能從個人的經驗出發,藉由書寫來堆疊、累積一個自我理解關於北極的知識系統:「當時的書寫與我後來所找的歷史資料與文本,從大量書寫中,整理出七個面向。我當下最直接的感受,某種程度就像日記。」張允菡在策展時一度擔心這樣的文字形式,會否過於封閉與自溺,她在創作過程中曾試著淡化掉一些感覺,然而,回頭再看,她仍選擇相信,相信這樣的書寫反而是對當下感受最直接的描繪與傳遞。
呼應書寫,卷軸的形式油然而生,柱形的滾筒作為船身骨架,開展卷軸搭建甲板,在台北當代藝術中心矩形的獨立空間,停有一艘夢飛船,展場即船艙,駐場即丈量,四壁是極圈的白。船艙裡,張允菡用鍵盤追尋「鯨油」的救贖,在鯨脂之城寫下鯨魚與洋昔日的哀傷,在永晝夢見了超現實的車站建築。卷軸上工整排列的是張允菡的手寫字,在北極圈,船是唯一進行文化生產的地方。
船的前行逆流著兩岸的平行時空,探險家以文字抒情內在,插畫家閱聽文字與口述想像了現場:「我曾經在場,卻遺失所有追溯的路徑。於是我找了插畫家廖怡惠共同合作。她經由我的描述、朗讀日記,重繪當時航程的所見所聞,與我的書寫並置展出。」張允菡在策展時,刻意將文字與圖像拆開,圖、文是兩種敘事方式,文字並非圖說,插畫亦非配圖。這好比過去的探險家在返程後向藝術家回溯當下,藝術家藉此轉換成另一種訊息傳遞的方式,張允菡把過去藝術家在做的事重新放進來,因為「在北極」讓她重新思考了自己的位置:「我身為一個當代藝術創作者,也像探險家,在這個展覽中,又再把過去藝術家的身分找回來。兩者都在提供觀眾如何將想像擴展到遙遠他方的線索。」
除了用色的基底,探險家所描繪的夢與實境,全然開放藝術家描繪想像。登陸時所搭的橡皮艇,開船時嚮導時不時以拇指瞄準冰河,測量距離,登陸後,藝術家只能在三個嚮導所標注的三角點區域中活動。時值繁殖與狩獵的夏季,鳥類會飛降攻擊人類的腦門,北極熊隨時有出沒的可能,動物們這麼地觀察著藝術家。在有限的登陸時間裡,科學家忙著研究光的折射與反射、劇作家日日學著海獅、穿著斗篷的藝術家燒著冰塊先知了什麼?駐足的島嶼上有許多補鯨的歷史,峽灣滿是鯨魚的骨頭,骨頭的形狀像極了飛行器,那裡正是既往探險家的起降之地。鬼城皮拉米登(pyramiden)位處隸屬挪威斯瓦巴島上的小鎮,原是煤礦之城,二戰撤鎮廢城後,現今只留一棟給觀光客下榻的旅館燈火,作為到此一遊的紀念,藝術家們在鎮上綜合活動中心的小劇場舞台上,伴奏著烏克麗麗,舞了一段踢踏。張允菡在永晝極地所夢見的超現實車站,在插畫家的壓克力彩繪下落成:「我們在船上擺盪,左邊看見從海平面下深邃的坑升起的宏偉建築。是一座車站,有機體般的柱子外搭著陽台,裡頭的人和餐廳,完全不像是現代建築。」
卷軸所包覆的船艙之下另有地窖,通道轉角有一觀景窗,那雪白冰山正是張允菡在極圈航行的船艙中所拍下:「北極就像一顆星球,我們不斷看著遠方的光亮,期待登陸一個未知的地方。」她把無人的美好定格在航程的時光裡,把充滿人工質感的霓虹藏在最深的「地方」(Place)。地景即是地景本身,但人在觀看時,開始試著標誌自己的所在,投射意義,所以「地方」才與焉誕生,因為有了人,才有了地方。
裝置是張允菡既往較常慣用的創作形式,相對於書寫更為直接的思考:「過去我在處理一段關係或結構時,確實是從日常生活當中所察覺事物的奇怪或縫隙,去找一個切入的方向。因為北極伴隨的經驗太龐雜混沌反而找不到具體的切入點,它不具結構,只有你跟它的關係,回過頭來處理的其實是自己與如何面對北極的這段關係。」對張允菡而言,書寫反而是重新自我建構出的一種敘事方法。
關於「其實我們什麼也不是」,命題源自創作者到了北極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了,藝術這件事變得很後設,所有過去所累積認識世界的方式,無論知識和賴以作為創作的藝術,在那兒都輕易地被推翻掉,相對於生存、人與自然的關係之外,一切都顯得不重要。張允菡在不斷拉扯中,重新思索了自己與人類存在之必要。
十八天的旅程,連同張允菡等二十來位藝術創作者,搭著船沿著挪威上方的斯瓦巴群島邊緣航行,每天固定在島上登陸三四個小時,吃住睡眠都在船上。在無邊之境輕易地就被極白吞噬,回看漸遠的船,人如點般渺小,聲音在遼闊中消散,要標記自己是件困難的事:「人和自然並無邊界,只有彼此尊重的無形邊界。你知道在跨越之後可能一去不回,而選擇謙卑的讓自己回到最原初的生存本能,敬畏地不被打擾。」
「關於未知作為未知的本質,我們對這世界已知的比例實在無法估量。」從北極回來之後,超人張允菡才知「在美國英雄漫畫裡,北極是超人的家,那裡有一座孤獨堡壘。」若說「其實我們什麼也不是」顛覆了「原來我們以為是」,作為還原真實與想像落差的一種形式,丈量落差的正是「超人」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