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已涼,心還可以熱著──看吳德淳導演的《暗河》
2016
11
22
文|吳家瑀
圖|吳德淳提供
「世事好像都是巧合,但有些事情偏偏不是。」 《暗河》以流淌於人與人之間、人與土地之間各式的水流意象,演繹人事情感的羈絆與流轉。

今年的高雄電影節,放映了吳德淳導演的動畫新作《暗河》。繼2009年的《簡單作業》之後,他再度以這部短片抒發人文關懷與鄉愁,追憶一去不復返的曾經。「曾經」是種種被我們冠以過去式,或被現在與未來拋卻、忽視的人事景物,比如方言、農村、故人、衰老、舊俗、習慣、常道、歷史,之類等等。這些都是《暗河》裡時間的模樣,而這部關於生存和情感的文本,則希望我們對此能夠長情,不去選擇抹除和遺忘。

《暗河》之前的暗河

與《暗河》相比,《簡單作業》的故事真的很簡單,就是父親帶著兒子返鄉訪問中風的阿公,以便完成學校指派的功課,採擷「一件令自己感動的事」。原本這齣,是再一般不過的溫馨家庭劇,但導演透過父親對於回老家一事顯露的抗拒、忙碌生活導致的親職疏忽,以及爺孫的隔代親近,刻劃出不同時代暨世代之間的父子關係模式。有趣的是,該片搭配了早期地下電台使用的《荒野大鏢客》配樂變奏和逗趣的掌中戲敘事風格,將尋常的返鄉計畫和訪談字句裡的親情感性戲劇化成武俠的江湖奇行,使全片看下來既無厘頭又搞笑。這種說得輕巧,說得好不正經的反差設定,製造出詼諧效果,減消了命題的沉重,示意性為傳統社會逼仄之下,總其往深沉裡去,壓抑甚或因襲成缺席的父愛,置換了一種輕鬆坦率、饒富趣味的表達方式,讓音像彼此作用,緩解遊子對於原鄉與父親的陌生與隔閡。

《暗河》的影像風格與民間鬼怪故事一樣,有著白霧茫茫的敘境。

濕漉漉的故事

《暗河》探討的精神面向,除了延伸自《簡單作業》裡人與人的羈絆,更擴及人對環境和土地的依賴。旁白以說書人的閩南語口條為這部動畫揭開序幕:「世事好像都是巧合,但有些事情偏偏不是。」告訴觀眾,這是一個關於巧合的故事。巧合的是什麼,不是巧合的又是什麼?導演說,世事不若手中的動畫腳本,可以刻意串連情節,操弄定數,就好像現實生活中固然有能夠依照意志安排的作息,但更多的是天不從人願。片名帶出的「伏流」意象,便意味著這些不論是好是壞的,無法掌控的意料之外。是以,從鏡頭初上,《暗河》就是從水裡打撈起來的、濕漉漉的故事,以水的各種形式樣態,看得見與看不見,演繹出人事物的更迭與流轉。場景是凋敝的農村,在黑稠稠的墨韻之下更顯荒涼衰敗,並且有著民間鬼怪故事的類型化敘境:濃霧瀰漫如白色的龐然怪物,匍匐在窄巷或草徑裡,伺機將人圍困。生命的無奈之感,正如滴落在宣紙上的墨漬,順著纖維往四面八方伸出潮濕細微的毛腳,往每個角色身上爬滿憂愁。

敘事由兩段引線交織展開:鄉下的傍晚,某戶人家的父親負傷在家靜養,母親只得變賣豬仔維持生計。男孩一邊守在灶間爐邊期待著沸騰冒泡的晚餐湯鍋,一邊憂心家裡僅剩的小豬就要被商販領走宰殺,於是準備將牠藏匿,小豬卻趁機脫逃,途中撞上鄰家老翁的腳踏車;老翁登愣回神,眼前乍現好友住家,燈火昏暗好似開在荒煙蔓草中的酒肆,湊近一看,才發現門前掛上了白色布條,已成靈堂。老翁躊躇圈餘,仍舊繞行至堂前,脫下斗笠告別,垂首吁嘆。

老翁瑟縮在床底,抱著大冬瓜與存糧和醬缸一同靜靜躺著。

味道:醱酵與障氣

拖著步履蹣跚回家,老翁面對妻子不發一語。此時旁白也寂然,僅藉著字幕插卡道出:「走了,老李一聲不響」。頹然走入房間,老翁整身瑟縮在床底,懷抱著大冬瓜,與存糧、醬缸一同靜靜躺著。那是老一輩人不知如何表達哀戚的身體姿態,他阻止不了昨是今非,只能委屈地往時間的味道裡沉湎,醃漬的風物咕嚕嚕醱酵出熟悉的氣味,在窄小的空間裡張開一床棉被哄他安睡,連同他穿著的那一身衰老。這幕以「久存的食物」傳達的訊息,絕不僅是懷舊而已,更是一份質樸深厚的珍惜之情。

就在這個時候,男孩在浴室裡洗澡,水氣滿室氤氳,蒸騰出朵朵雲霧,高高低低推成媒介,將小豬的獨特氣味送進他的鼻息。男孩翻身一個筋斗跳出浴室,身手矯健根本行走江湖的大俠,尋味追豬來到一堵高牆之下。他順勢爬上,卻見一幅前所未有的駭人景象,支支工廠煙囪,吞雲吐霧出一仙顯靈的豬神,閃爍著邪典紅眼。導演把工業區的夜晚綴滿警示危險的紅色燈號,再以此幕的超現實和奇幻強化出一種不可置信的觀感。然而,此景看似有所距離,卻又實實然來自於我們所處的現況,從而更顯出當中的荒謬和恐怖性。

男孩爬上高牆,看見工業區的駭人景象。

河流:阻隔與聯絡

分鏡隔開了鄉村、工業區和城市,但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都曉得,它們同在一個時空裡綿延,非要的話絕對可以一鏡到底。空間之間,是有所區隔抑或可以連絡,皆由人心決定;劇情中,心疼老翁頹唐消沉的妻子兩度拿起電話,渴盼移居城市的兒子回家陪陪老父。導演將老母親的催促,以插卡字幕轉換成無聲呼喚,下一個畫面則銜接到城市夜景及波光粼粼的河面。在此,由字卡隔開的兩個鏡頭,分別形成電話與河流、農村與城市兩組並置,產生一種前後語意重複或辯證的關係:河流以其水路通連地域之意象,複寫了母親透過電話傳達心意的情節;但是,河流做為天然疆界所帶出的阻隔意象,又妨礙了城市與鄉村之間的通行。通行障礙,表現在兒子一家人終於驅車返鄉、行經髒汙水域之際,他們不忍腥臭,一臉嫌惡看著車窗外對他們而言已經過時、無用、廢棄的宇宙,這畫面便隱含著人對根源/家鄉/土地的疏離拒絕,而此前出現過的城市夜景──倒映在河面上變成流動液態,好似一座擱淺在水岸的浮島,下方沒有地層──則成為這個文明現象的寫照。

老翁夫婦雙腳陷在田裡動彈不得,此幕來自導演聽到的真實故事。

田水:豐饒與困境

天色漸光,轉醒的老翁踱步到田裡「巡田水」,當他前腳跟後腳踩進水田,卻深陷泥濘動彈不得,後來連憂心忡忡緊隨上前的妻子,也跟著跌坐進去。這段情節得自導演耳聞的農家閒談,也是整部動畫的靈感來源。莊稼人每當心中鬱結難抒,總會到田裡走走,導演從這個習慣看到了人與土地的連結,雙腳深陷的情景則成一個令人惆悵的隱喻修辭,寓含了老農面臨的困境與無奈。他們既依賴也照看土地,時刻不忘感謝地祇賜予他們的豐饒,然而非其所能掌控的外在環境變化,又不斷為難著他們與土地的相互依存。

值得一提的是,導演選用的背景旋律,除了適度鋪陳暨呼應際遇帶給人的內心周折,也以脈絡殊異的樂性,突顯出現實感知下的心理真實。除了形塑空間氛場的環境音,我們可以聽到:開場極具遊樂園童夢感的法式圓舞曲調,詮釋片中僅屬於男孩童真的俠義和奇想;北管曲牌「風入松」選自生祥樂隊談論環境汙染的專輯《圍庄》,則悄悄伏筆本片關注土地與生態的立場;最為鮮明特出的配置,來自日本音樂家Sakita Hajime的鋸琴演奏。導演提及,他之所以鎖定鋸琴的音色,是因為民間藝術本就習慣以此來營造鬼魅悽吟的聲響,和借用鄉野傳奇文體書寫的《暗河》十分契合。但我以為,本片越到尾聲,觀眾其實越可意會,鋸琴的鬼哭固然是配合體裁的絕佳風格,想像其細長悠遠的音質緩緩流成一道江河,將感慨沉澱,讓歲月靜好,才是它真正留給我們的餘韻,替小人物的哀而不傷,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寫出了幾許溫柔和堅毅。

倒映在河面上變成流動液態的城市夜景。

我們透過男孩之眼,目睹擅自以他人幸福為代償的現代文明暴力/石化工業污染之後,或許會想問,那一朵豬形障氣,是否意味著生靈憤怒,原諒不了人類與自然的對立,遂叫意識魔化長成意身?對此導演解釋,他創作《暗河》的本意,並非著重在批判城鄉衝突或環境議題,他真正的動機極為純粹,即紀念那些因著時代與文明進程,而被落在後方、被割捨下來,由是終於消失不見的價值意涵。

就像汽化的蒸氣凝結成雲,溶解的冰塊在杯壁上沁出水珠,冷空氣在玻璃窗上起霧一般,導演也以作品捕捉了那些原本看不見的流動,人與人和人與土地的緊密相依。他使這些在影像裡成形,更明確地說是使情成體,觀眾也因此可以透過作品,去遭遇他人甚或也與我們自己相仿的生存處境。

朝霧沉降在皮膚上的寒毛,久了凝結成一顆顆水滴,它們滲入肌膚,或直到鼓鼓的鏡面折射太陽,然後被蒸散。昨日模糊的視線被晨曦擦亮,讓老翁夫婦看清楚了四周的情境,墨色褪淡,彩度敷上,他們的雙腳還是陷在泥裡,使力不上。他們乾脆坐於田埂,坐看雲起,有那麼點坦然面對又淡然處之,心境於是同早晨的氣象一樣清朗,似乎決定要與這困境和解,繼續愛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這遭他們一同走過的人世。

《暗河》的尾聲,脫逃的小豬和老翁夫婦一起迎接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