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新視野】拿一隻鱷魚假裝收音機:劉唐成
2025
04
23
文|陳昱君
圖|劉唐成提供
17th 新人新視野:假戲真做?或者相反
其實丑像人從內在提煉出來的精靈,而精靈的聲音就是為了讓人逃過鱷魚的牙齒……

這麼說吧,任一個表演的人,在生命裡每時每刻奮力一搏,都是渴望讓人看見他的累積;說不在意,是騙人的。可是,這樣太沉重了。要全然看見,肯定要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吧?就算再有耐心,也阻止不了乾眼症——無論你中不中年,這都是個麻煩事。嗯,那麼放輕鬆,好吧,一場40分鐘的演出,你我一人記得40秒即可。這樣,60個人滿席就湊成一場好演出了。1

走入新北投71園區的排練場裡,這天令人記得的瞬間,是劉唐成在排練場看呂名堯講話,然後一個歪頭,一個華麗轉身,拿一隻咬人的鱷魚假裝是收音機;接著他坐下,明明嘴巴還是劉唐成的聲音,跟夥伴討論劉唐成在意的事情,身體卻早已瞬間小丑,雙手動作,(假裝)塗臉。

到底塗成什麼樣子?在排練場,還看不見。

劇本裡有一行這樣寫:

他不時會拿出白粉塗抹在臉上,塗抹的動作像是有完美主義,想要把臉塗好塗滿塗勻。

社會是慕名的——有人也許接力似地反覆辯證或提起那些不屑考試便闖出自己路子的老故事、那些在體制外堅持到底就能美滿的篇章,但小篇故事之外,我們仍五六七次不得不承認,社會的慕名。這個名,多半不真的是大紅大紫——那在當今或許還更好辦——生活中能令人稱羨的名,可能是個師字輩、或累積可說嘴的財富、可能是住上不丟臉的房子,甚至是子孫滿堂一類的盼望,它們當然也值得令人期待,但,卻也成為不同向度選擇——諸如劇場、創作、自由、靈活等——的反面掣肘;或許是這些加壓,讓藝術二字顯得偏門又渺小,也隨著年歲增長,使堅持創作四個字演變成難以啟齒的殤⋯⋯,不過,它們是否真的牴觸?它們未必真正牴觸,只要有人還在探索的路上。

劉唐成。(攝影/李欣哲)

猜牙齒鱷魚

黑地板亮鏡子的排練場裡,有排練期常見的學童課桌椅、放滿道具的箱子、擺放地面的筆記紙、演員們的包包、執行製作周永欣的眼神、創作陪伴呂名堯的腳掌⋯⋯,還有一隻綠鱷魚。

說起對於未知有什麼觀感,大概就像那鱷魚,你一定見過。我們都拿手指,去猜牠牙齒,看按哪一顆,可以逃過牠咬下來的上顎,仿若一次又一次,逃過日常並不全然能掌控的煩人細瑣。但我們應該可以猜測,未知在劉唐成面前不算什麼,因為他學小丑、做小丑,教授丑、成為丑。丑之所以動人,是包含著大量的即興、大比例的即場感知與回應。

這麼說也許只是紙頁上的決絕,劉唐成本人未必同意,但在他習丑的過程,就是反覆地即興練習,在框架中,(或許)毫無指引地自由發揮:在異地校園裡是、在回國的舞台上是、在精進的工作坊裡是,在離開劇場的商演場也是。而這種自由發揮能去到哪裡?極大的比例,也依靠著那些看他的人;被稱之為「丑」的表演形式有不只一種,玩物的、重表情的、改變身體形狀的、被嚴格規定功法程式的,或以社會關懷為主要目的的,沒有任何一種,會甘願視觀眾為無物——其實丑像人從內在提煉出來的精靈,而精靈的聲音就是為了讓人逃過鱷魚的牙齒,於是需要面對鱷魚牙齒的人類,來到有丑的場景,共度共度。這不只可能是丑與觀眾的關係,而也是表演者與丑的關係,劉唐成與他的角色——糖糖先生——的關係。

《糖糖郵差》,狂想劇場之「客城慢慢行」,2018。

遺漏、斷裂,與忘記的鼻子

2015年開始接觸小丑表演,便從菲利普.高里耶(Philippe Gaulier)、米克.班法瑟(Mick Barnfather)、佩塔.莉莉(Peta Lily)、約翰.賴特(John Wright)等人的身上尋獲養分,這些人,都是長年在小丑表演領域積攢有成,不只是自身具備豐厚表演能力,更持續從各個面向傳遞這門技藝的優秀創作者。在英國攻讀表演碩士時,劉唐成就這樣毫無猶豫,承接著種種環境中的滋養,一次又一次用小丑的語彙表達自己,然後他回到台灣的那一年,「糖糖先生」誕生了。

「糖糖先生」是劉唐成替自己的小丑表演打造的專屬角色。回國後的他,就這樣帶著紅皮鼻子的糖糖先生,在邀請下走過了不少地方藝術節,踩過嘉義的草地,也到過新竹演親子小戲,在台北街頭追過外來種的白晝歡慶,也受台中歌劇院連兩年的藝術孵育計畫支持,創作《糖糖先生盒子裡的秘密》。如果藝術創作也是能量化的指標,單以演出數量來計,他大概並不輸給任何人,但藝術創作所帶給人的悸動與激動,真的會有什麼可數的方法與技術來計算、比較嗎?就這樣,創作裡的進進退退,也不那麼科學曲線,難以預測⋯⋯。

《偶遇糖糖先生》,2019新竹縣藝文教育扎根計畫之「戲在角落」系列。

《糖糖先生的秘密回憶》,2022新竹縣親子小戲節。

獲得該是許多創作者企盼能得到的「新人新視野」舞台與資源,劉唐成說他要談一個故事是關於「一位失去表演熱忱的小丑演員」、要完成一個願望是糖糖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曲」——真是奇怪,明明是個活水的新注入,竟然用來談一個結束?一則放棄?他笑笑提起,到朋友新開的餐廳做小丑表演的故事。「欸劉唐成,你有在做小丑對不對?你要不要來我們店裡開幕,當一下吉祥物的概念?我們早上11點開店,到下午5點,啊你就讓小朋友開心,整個過程都跟觀眾互動這樣好不好?」結果,那天他到場才發現,忘了帶鼻子。

鼻子大概是小丑的命,小丑的靈魂。「紅色的鼻子,是天然皮革訂做的,是師傅符合你的臉型打造的,是專屬於自己的面具。但是完蛋,我那天竟然沒有帶到它!那時候我的包包裡剛好有那種⋯⋯你知道嗎?派對屋會賣的那種泡棉的,軟軟的鼻子,夾式的。一顆,十五塊那種。」是完成了演出,但是:「那個鼻子一點都不符合我!我只要一笑開,它就會掉下來,結果就是完成了一場很僵直的演出,臉是死掉的,小朋友也看得出來⋯⋯,撐完了,天啊,但是跟小朋友的互動都很⋯⋯嗯。」那天他開始匆忙忘了帶靈魂。

《糖糖先生の怪奇物語》,2022台北白晝之夜。

「還有一次,我印象很深刻,那次表演觀眾超多,演出的當中我也很開心,但謝幕的時候我卻覺得……」談到一半他竟然突然安靜下來,讓排練場迎來一陣長長的靜默,許久之後他抬起頭,鏡片後面的眼框裡有那種我們不能說是空虛,卻像漩渦在裡頭深層螺旋轉動的什麼⋯⋯

可見,那些情緒並未遠去。是不是,所有的人類重複做同一件事情這麼久,都可能會遇到一樣的處境?還是這是藝術創作者的專利?對現實裡那些微小卻會卡住腳指頭的縫隙,毫無抵抗,甚至是必須經歷?本次他在「新人新視野」要端上場的《小丑與他的創造者》,就這樣決定提出好像其實頗溫柔的嚴正抵抗——沒有沒有,「我想談的是和解。我和我的糖糖先生。」反面又反面,這就是獅子男與他的自尊。

當我們去談劉唐成這個人的放棄,便冒出了糖糖先生的新場景,於是,當我們看見糖糖先生的大大失敗與放棄,就會看見劉唐成這位演員的全新光芒了吧。乍聽之下,或許矛盾,我們暫且採用那本厚書《劇場人類學辭典》的話來體悟體悟:「演員的工作是和角色,在堅硬不可變動與充斥著指導的一端,和多變、仍青嫩的那一端之間,不斷摩擦而得到滋養。演出時(在最佳的狀況下),演員一面與角色之間保持巨大差異,一面消除距離。」2嗯,這就是劇場的魔力了。

小丑三部曲之一《糖糖先生の戀愛物語》。

映照與合體

提起長紅於電視影格裡超過30年的喜劇角色豆豆先生,還有帶著劇場作品《下雪了》從1993到現在2025仍持續在世界各地演出的俄羅斯小丑大師斯拉法.普魯尼(Slava Polunin),劉唐成說:「我很想很想做那樣的演出,一個戲,一個人物,他到哪裡都可以存在,一直演。一直演下去。」他聲音沉穩,卻滿臉激動,看得出來,他也是不發一語藏在心底,追尋著ToE的那種人。ToE是什麼?Theory of Everything,萬物論,一套能解釋與承接所有事物的基礎、世間所有互動都能靠它解開的那一道核心方程式。雖然它是「道理」,但它之所以連理性的科學家都渴望,大概就是因著它毫無道理卻能吸引著人的純然。

創造了豆豆先生的羅溫.艾金森(Rowan Atkinson)曾在公開訪問中說過他討厭豆豆先生,卻享受扮演這個角色,聊著它的古怪、它的極為自私,說那些是它之所以吸引人的地方;若沿著這些見解往下說,或許回看被劉唐成定義為自己小丑三部曲的第一部《糖糖先生の戀愛物語》3,會找到方程式的一點點毛線頭:那時候的糖糖先生是個把自己的臉剪下來貼在鏡子上的人,只為讓自己愛上的女孩看看他。這樣一個暗黑的童話,這樣帶著暗黑詭譎去演繹喜劇之魔幻的人。

《糖糖先生の戀愛物語》是一齣以繽紛氣球與夢幻泡泡包裹的暗黑童話。

當年在劇中讓糖糖先生掉進愛的漩渦的女孩(周永欣飾演),如今是劉唐成真實世界中的創作和生活伴侶。

此刻終於第三部了。在《小丑與他的創造者》誕生過程中,那些黑暗還在嗎?排練場的人,都是他的鏡子——執行製作周永欣和陪伴創作的呂名堯,在他停滯時給予一個動作,在他謹慎檢視時,站在對面勇敢發散,那也是許多臉,貼在鏡子上;不在場的舞台吳修和,也注入某些可以,與不可以。燈光亦然、服裝亦然⋯⋯,雖說「小丑是很個人的事」,但其實獨角戲也不太是獨角戲;許多影子又有許多本尊,那又怎樣?此處,我們引用斯拉法的視角這樣記得:「小丑是一種看待世界的觀點,是一種能用不同於常人的方式看待事物的能力。」(Clowning is a certain point of view on the world, an ability to see things in a way that differs from what people usually see.)劇場眾人,使它可能。

劉唐成變形,他自由自在地變形。

認真地做一份調劑

丑的魅力在於它不語言,以肢體行巫;劉唐成的魅力可能在他的男子漢,細緻卻不寡斷;但書寫就是在玩弄語言(——但我們盡量基於善意),再尖銳都散發著陰性氣質,所以,透過紙頁來去閱讀一個劉唐成、一個小丑人糖糖先生、一位角色的創造者,是怎麼樣也不會齊全的。

所幸,比起這篇文的刻意碎裂、迂迴,劉唐成的作品現場,無疑是流暢無比——我們可以說:「編作就是演員創造符號的能力,將他的身體刻意塑造成某種變形,充滿豐富的暗示與想像。」4而那些所有的變形,也終將組合起來,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_______。

《小丑與他的創造者》
(音樂漸進)
(燈,亮)

鱷魚還是鱷魚,但拿它做收音機時,也傳出聲音。

 

 

17th 新人新視野
林陸傑《錯誤(的)引導》× 劉唐成《小丑與他的創造者》× 郭鎧瑞《一炷香的時間》

2025/5/9-11 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
2025/5/24-25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繪景工廠
2025/6/7-8 台中國家歌劇院 小劇場

 

本文作者|陳昱君
因為想解決家庭問題,所以唸戲劇。結果似乎有一番道理,轉眼十多年過去。曾創作、曾當館方、曾做製作、或拍劇照,曾有採訪、不懂寫評論,仍對人好奇,希望更多人靠近劇場,因為不知為何,就算問題已不存在,仍不想離去。現為服飾店銷售員,衣服跟作品一樣賣不出去。

註1|視實際演出長度,數學式可更正。

 

註2|摘自《劇場人類學辭典》第274頁;引號內文句經過消化與重詮,表本文寫者自身對劇場的主觀理解。

 

註3|台中國家歌劇院「2019開場計畫——新銳藝術家展演平台」。

 

註4|同樣出自《劇場人類學辭典》。第84頁,語出尤金諾.芭芭(Eugenio Barba),歐丁劇場創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