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以台語書寫的台語詩集評介，邀請您試著用這本詩集的語言和聲音，來閱讀這本詩集的可能閱讀方式。）

一、歷過濟濟鬱口的苦難，台語詩所行過來的「所在」

解嚴前後佮彼个接紲，台灣作家的本土意識佮歷史認捌綴民主運動沓沓夯懸，以華語寫作的濟濟詩人突破心內的警總，開始發表佮歷史相關的政治詩。比論講明哲（柯旗化）〈這不是無詩的時代〉（1983）、〈綠島的濤聲——政治犯生活回憶〉（1989）、劉克襄〈政治犯〉（1983）、楊牧〈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1984）、向陽〈一首被撕裂的詩〉（1989）等，也有明現，也有暗意。二二八、白色恐怖的酷刑、社會現狀佮精神心理的禁制，佇彼陣成做台灣詩人所要意、所擔起來的沉重。毋過若欲寫「人」，佇詩內面具體共指出受害者的名姓，無遐爾簡單。親像林雙不（以方素敏之名發表）〈盼望〉（1981）、商禽〈木棉花——悼陳文成〉（1985）、許悔之〈不忍——詩致林義雄〉（1993）等，檢采寫出這款作品的詩人，也著愛有愈大的勇氣。接紲，總算也看著佇二二八事件50周年的1997年彼冬，李敏勇所編的《傷口的花：二二八詩集》出版，詩歌對歷史的哀咂（ai-tsa̍p，埋怨、哀嘆），沓沓弓出較大的空間，來暫時安搭卡佇威權內面遐濟無聲的喉叫，予𪜶（in，他們）會得通（thang）小可揣著「所在」，喘一下仔大氣。

解嚴前後的1980年代尾期，台語文學運動也當咧起鼓，廣義的鄉愁寫作佮對政治社會的介入，是初期的台語詩作上大的特色。毋過詩人也無願意停留佇傷悲的慨嘆佮毋願，可比講宋澤萊的〈若是到恆春〉（1981）、林央敏的〈毋通嫌台灣〉（1987），若像重新開門、開窗彼款，寫出對土地燒烙的疼惜，提出應當釘根的樂觀向望。拄好也是佇解嚴無偌久的時，李勤岸寫出〈解嚴以後〉，成做伊對華語轉做台語的關鍵詩作，因為智覺著欲用詩向群眾告白心內上深層的感觸，怙（kōo，用）華語來讀確實無法度表明完全。佇彼个政治風氣、母語意識攏嶄然猶未通敨（thong-tháu，疏通）的中間，干焦少少的台語詩人拍拚寫作，繼續綿精寫出對歷史苦難的擘腹、寫出對鄉土意愛的甜甘。總是，佇走揣佮改換認同的仝時，遐的佇二二八抑是白色恐怖內面受掠受刑的人，是按怎的面形、心境，攏猶無遐爾明瞭，濟濟作者共母語抾起來，用伊閣去掘出本土的根底、去搜揣在地體質的身世、去起造彼个當咧成樣的政治佮文化的內涵。

佇歷史研究閣較深入、官方史料愈濟公開以後，台語的現代詩也親像鬥圖按呢一塊仔一塊敆倚、鬥峇，遐的受掠受刑的人，甚至是受苦的家族，𪜶所歷的絕望、所抱的希望，沓沓有形有影有溫度，無閣罩雺生冷。也因為到黃明峯這个世代的詩人，欲怙寫「人」來講歷史，已經有閣較大的自由。攏總收錄40首詩的《所在》，確實有一半的視野是以「人」做中心，來予歷史、政治事件、藝術的性命等等閣較立體有溫度。可比講〈所在——寫予「玫瑰古蹟」佮蔡瑞月老師〉、〈斷章：聽，江文也〉、〈家己——寫予陳進〉、〈苦旦——寫予廖瓊枝〉、〈形影——寫予陳冠學〉……。毋過，黃明峯也有親像輯二「暗光鳥」是對日常的觀察所感的生活書寫，也有輯四「光佮影的記持」內面遮的〈雲，走去佗？——張啟華《旗后福聚樓》〉、〈火車站的目睭——廖繼春《有椰子樹的風景》〉、〈情份——小澤秋成《壽山散步道》〉、〈記持的溫度——林智信《美濃菸樓》〉等等的作品，是用詩、用文字來「再現」抑是註解十幅佮地誌有關的畫作。

遮的詩是作者轉去到一个上自在、上袂沉重、上簡潔的詩人的目睭佮伊的手路，所表現出來的書寫，嘛通講是頭前講的養分佮才調的累積。通講黄明峯的台語詩集《所在》是台灣詩人久長以來，歷過集體的思想束縛、歷過政治佮語言攏總鬱口（ut-kháu，闇啞）的苦難，總算得著敨放（tháu-pàng，解放）、佇文藝價值嘛經過大大改新了後，才會得𫞼（tshāi，豎立）起來的路站碑（lōo-tsām-pi，里程碑）。

二、文學辯證的滋養、本土意識的繼承，閣有南方的熱度

成做華台雙語的詩人黃明峯，是「笠詩社」相對來講較「少年」的成員。伊也佇《笠》詩刊發表袂少台語詩，頭一本的詩集《自我介紹》（2003，春暉）就有收錄華語佮台語的詩作，第二本《色水．形影．落山風的聲》（2014，遠景）就專意佇台語佮故鄉的書寫，到甲第三本的《所在》（2024，聯合文學），詩人的寫作已經達到視野閣較飽滇、技巧超越頭前世代的懸度佮厚度。《所在》收錄詩人李進文的推薦序（華文），文中提起著台語詩無親像華語的現代詩捌有經過文學論戰，也無經歷1980年代彼个世界性的民主實踐風潮、反轉思想佮解構，若像是猶停留佇傳統抒情的範圍內。序文所講確實有影。總是，嘛通講親像黃明峯這世代的無仝意義的「跨語」詩人，伊早前所接收的就是華語現代詩佇濟濟辯證以後所激出的文學滋養，仝時也閣繼承本土詩社的歷史關懷、繼承以台灣做主體的政治思考來經營伊的寫作；接紲閣也是佇台語文學運動較有實際影響的中間受著啟發，才總算佇寫詩的生涯中、共母語台灣「寫轉來」的中間，揣著通（thang）倚的所在，揣著通行的出路。

所致，黃明峯的台語詩會得通表現出華語詩（也會當講閣有其他語言的詩作）四常有的暗意方式、辯證的理路佮種種新嫣的文學步數。嘛因為時勢行到台語詩會當成做佇濟濟文學獎項內面佮人比並（pí-phīng，並駕齊驅）的文類，《所在》成做一个代表性的典型，成就到今為止，收錄上濟得獎作品的個人台語詩集。毋但頭前所講佇台灣文學史上頭一个政治改換意義的路站碑意義，若以黃明峯的創作時間來算，對佇台語文學的發展來講，《所在》也通算是這30外冬來台語文學運動到今的代表性的總成績。紲來的世代已經毋免先受著中央佮地方政府的文學獎認定抑是論定，就會當真自然去寫出好的台語詩。

窮實，第二本的《色水．形影．落山風的聲》，就展現黃明峯對南方出發的詩路（詩風、詩的走向），特別是對故鄉屏東在地濟濟景緻佮人文的頌讚。到甲《所在》，猶是予讀者感受著伊貯甲實實（tsa̍t-tsa̍t）的南方溫度。毋過，這本收錄2015年以後這十冬來的詩作溫度所照著的，已經是閣較深入的歷史記持、閣較闊大的世界。《所在》，就親像另外一篇推薦序文鄭慧如教授所觀察著的，詩集內面寫出真濟佇政治環境中受難的人物，黃明峯所繩看（tsîn-khuànn，凝視）的、所用詩來記事的人物，集中佇濁水溪以南。確實，當歷史佮文藝表現的主軸（tsú-tik）一向攏以台北、北部做中心的時，咱的文藝表現干焦發揮出一个款式，咱的集體記持干焦無到一半。

《所在》所楗出的每一个佇南方活過的空間，予失落的、受窘逐的、受監禁的，攏會得看見光，會當得著敨放，會得重生。親像2021年台灣文學獎台語新詩類得獎作品〈「你對佗位來？」〉，是寫予白色恐怖受難者藍明谷、張阿冬這對翁某的詩。詩攏總五段，每一段攏用「你對佗位來？」起頭。頭前兩段的是人問藍明谷，佮伊講是對南部來、嘛對第15號押房來的回答。第三佮第四段的「你對佗位來？」是人問張阿冬，佮伊講是對北部來、嘛對流麻溝15號來的回答。最後一段的「你對佗位來？」，是藍明谷囥佇神主牌頂的身魂咧問咧應，按怎嘛袂有人聽見、看見的「失落的名字」。比論講佇頭一段，作者替藍明谷飄流的靈魂按呢自我介紹：

「你對佗位來？」
我對南部來。選擇，原來有一種無奈
親像佇家己熟似的故鄉流浪，有一種
講袂出喙的，悲哀。我是政治的傀儡尪仔
嘛是國家的棋子，定定毋知後一步
應該按怎演、按怎奕
生活才會簡單，日子才會平安
性命，袂輸漂浮佇闊莽莽的海面
看袂著彼葩光焱焱的照海燈

對遮，所鋪排是像佇茫茫海面咧繼續走揣光的身魂咧相借問，嘛予𪜶講話。接紲共𪜶拍毋見的身世、拍交落（phah-ka-la̍uh，遺落）的心境、坐底（tshē-té，沉澱）的情感、無聲的向望，沓沓「牽」（亡）出來。親像是佮生份人相借問，嘛親像是一對短暫親密的翁某兩人的靈魂，因為久闊（kiú-khuah，久違）煞感覺生份的相借問，彼款的相借問，攏是因為「疼（痛）」佮為著「疼（愛）」的提問，予人毋甘、心酸。

當然，《所在》內面的人物書寫，無限定佮政治有直接關係，親像佇2021年得著吳濁流文學獎首獎的詩〈夢想的譀鏡〉，所記念的是台灣頭一位博物學家王雨卿的故事。詩攏總七段，頭前兩段共鏡面放大、顯（hián）轉去到舊時代，聚焦彼片走揣夢想的河面佮校園的草埔光景：

透早，昭和時代的日頭
照佇運河的水面
光佮影，寬寬仔搬徙
時間的跤跡

 

風，微微仔吹過師範學校
路邊的花欉綴咧伸勻
一隻草猴，歇佇樹頭
展開薄縭絲的長翼，曝日
祈禱的手勢佮轉踅的頭殼
是毋是，想著啥物代誌？

作者檢采是對鄧慧恩寫王雨卿的小說《亮光的起點》，來讀著這位早過往的青年才俊佮伊的故事。總是，作者用伊真專長的生活詩彼款觀察來書寫，怙真簡潔的詩句來替王雨卿短暫毋過真精采、浪漫總是閣遐爾跤踏實地的性命。到甲最後的第七段，黃明峯予彼隻受著號名的露螺沓沓爬，親像爬向一个新的所在：

天頂，雲尪沓沓仔撨徙蓮花步
塗跤，伊號名的彼隻
王氏煙管露螺
慢慢仔爬……
慢慢仔伸長好玄的目睭
親像伊，伸長手中的譀鏡——
繼續看……

干焦這段，咱就看著作者勻勻仔、一句一句，共自然的台語音韻佮有節奏性的字句敆甲真好勢。天頂的雲尪徙跤，咱知時代已經行進前，博物家早就過往，毋過手中的譀鏡猶仝款佇遐走揣新的蟲豸，會閣繼續發見、定義新的性命，予夢想會得通閣較久長接紲。

《所在》內面猶有濟濟人物的書寫，咱看著詩集所徛的南方，毋是干焦展現作者筆路開出的對台灣人的溫度爾，也是伊對熱情的南國母土愛甲火燒埔、會得共石頭精煉出水晶的熱度。《所在》是這款徛在（khiā-tsāi，穩穩立足）佇南方的詩路佮熱度，予咱的歷史記持就算是「慢慢仔爬」，猶是會得爬出一條家己的路。

三、予土地的跤跡顯明，共咱的「所在」閣較楦闊

黃明峯的詩所寫的人、事、畫等等攏有內面的故事，伊的敍事風格成做特色。講起來，也因為有環境佮寫作的種種粒積，閣包含愈來愈深化的意識佮實踐，咱才看著親像長篇敍事詩〈跤跡〉這款作品，這是佮〈「你對佗位來？」〉仝款攏是台灣文學獎台語新詩類的得獎作品。這首寫佇2023年的〈跤跡〉，予咱看著黃明峯的台語詩真僫（oh，難）予其他作者超越的寫作手路。

這首敍事長詩攏總有127逝，大概是近20段，所寫的是英國頭一位駐台外交官斯文豪（Robert Swinhoe，1836-1877）佇台灣的冒險。雖然是長篇的敍事詩，作者無刁工佇逐句押韻，煞也真自然就表現出台語的敍事本身所「話」出來的韻律佮節奏。作者就是用彼个節奏，勻勻仔來講出斯文豪自1856年頭一擺來到台灣，看著台灣有真濟特別的動物就真痴迷，紲來就開始伊佇台灣的冒險佮採集的故事。〈跤跡〉的起頭，對成做博物學家的斯文豪的晚年開始鋪排，寫伊恬恬坐佇倫敦泰晤士河邊，那／若像咧遙想台灣的心境：

你坐佇輪椅，恬恬仔繩
水面，鴛鴦水鴨的形影
佮眼神……
（敢若真熟似，閣敢若遐生份）

詩是怙第二人稱來行，咱就親像看著作者迒過時空來到斯文豪的身軀邊咧共看、佮伊對話，想欲佮伊做伙記持、重新走揣彼段佇台灣的青春佮冒險。窮實，嘛通講是作者想欲揣／綴斯文豪的記持，佮伊鬥陣轉去到伊對英國坐船來到台灣、傱入彼段古早古早的美麗冒險。

紲來，作者共伊所綴著的「跤跡」沓沓仔印轉來，印予閣較顯（hiánn）閣較明。彼當時，斯文豪行佇深山林內咧「繩」（tsîn）遐个珍貴閣活躘躘的動物，毋過這位博物家佮人無仝的是，伊若像隨時化身做所發見的每一款動物，袂輸規个人就活佇遐的樹林中間：「日時，你可比是一隻棕蓑猫／跤底踏過透早的露珠／雙手無閒𩑾𩑾翻揣稀奇／暗眠，你變作家己／畫佇簿仔紙的彼隻黃葉猫／目睭溜溜瞅瞅，扭掠的跤手／宛然是拍獵的高手」。這段書寫共斯文豪的個性佮伊行踏過的自然、斟酌觀察過的動物敆做一伙，毋但呈現博學家的態度，嘛寫出伊的靈性的懸度。猶閣，佇詩的冒險內面，作者綴斯文豪重新經歷原始的台灣，也提出反省著家己對島嶼的古早傳說遐爾生份。親像這段：

小心跟綴你的跤步，一步一步
行對島嶼的心內去。你講：
「噓——，較細聲咧……樹尾溜
敢若有啥物，身軀的色水遮爾媠」
你的筆窸窸窣窣，快速素描……
（是長尾山娘，媠噹噹的形影）
你感覺著幸福，幸福原來是——
發覺家己佮動物的關係
遐爾近，遐爾親

因為是第二人稱的形式，佇對話的中間，遐的聲會愈放大，予讀者佇心內若像也會發出回音；佇素描的中間，遐的影就愈顯明（hián-bîng），作者用文字咧振動的畫面隨時就浮佇目睭前。這是黃明峯寫詩的才調，伊怙按呢的書寫，𤆬（tshuā帶領）咱遮的讀者去走揣斯文豪冒險的彼寡跤跡佮記持，嘛提醒讀者，毋通袂記得伊佇台灣行踏的跤跡。

這首〈跤跡〉嘛通看做《所在》規本詩集的小小、長長的總結。黃明峯用濟濟人、事項、生活、畫，來對無仝邊角紀錄這塊土地的跤跡，予無明的跤跡會當顯明。尤其是寫對英國來的斯文豪，佮這个外國人所行過、所「繩」、所描（biô）過的台灣，咱的「所在」就會得真有自信閣較楦闊。

佇全球化佮在地化繼續予咱反思的時，黃明峯用台語所寫的現代詩集／選《所在》，楗出一个詩所可能毋免限定的「所在」，佇台灣文學史也已經佔著一个「所在」，嘛成做一个重要的、通予咱觀摩的「所在」。總是，咱知影「徛在」佇南方的黃明峯交出這本母語／台語詩集了後，也已經早就起程，伊欲行向詩的另外一个無仝出口、無仝光景的所在；彼嘛是咱所期待的後一个時代通看著的台語現代詩，閣較楦闊、閣較久長的境界。

黃明峯《所在》
2024
聯合文學

本文作者｜呂美親
台師大台文系副教授。《台南文學史》卷四《台語文學》作者；主編《台語現代小說選》、《台語現代散文選》，出版台語詩集《落雨彼日》，編譯《漂泊的民族：王育德選集》等。參與製作賴和音樂專輯《河》、《自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