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Apyang Imiq(程廷)講話,語調中洋溢著稚氣淳樸,絲毫感覺不出是七年級前段班、即將邁入不惑之年的大人。他的語速慢,一如後山花蓮的節奏,時而發出的爽朗笑聲,朝氣蓬勃中透著樂觀,仍像是一個乾淨的、未被社會成規汙染過的孩子。
Apyang是太魯閣族青年作家,生長於花蓮縣萬榮鄉支亞干部落。「支亞干」音譯自太魯閣語「Ciyakang」,有深邃的河谷之意,另有一古老的地名——Rangal Qhuni,意謂「打開的樹洞」,源於部落裡的支亞干溪,上游幽閉曲折,綿延至溪口,接近部落所在,河道頓時開闊,彷彿深邃的洞穴被打開,陽光照拂進來的樣貌。Apyang自小成長於此,在渾然天成的景色中一點一滴茁壯,以為天地本該如此,直至他北上求學,生活一段時間,才意識到家鄉之壯美。
畢業於政治大學民族學系,後攻讀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的他,當兵退伍後亟欲返鄉,問他理由,只一語帶過:「不喜歡待在台北,不喜歡在外面。」苦於在花蓮找不到工作,他先接下政大民族系教授的科技部計畫研究助理,兩年後,同一計畫在東華大學開缺,他旋即調回花蓮。「剛回到部落很興奮,每天早上醒來,打開窗戶,看窗外的風景都會想說怎麼這麼漂亮!」Apyang說得雀躍。自2015年返鄉至今,轉瞬六、七年,他將這幾年返鄉的各種真實體悟和內心嚮往寫成《我長在打開的樹洞》,宛如熱力飽滿的田野筆記。
返鄉學習,採集珍貴的歷史
「我大學念民族學,研究所跟社區營造相關,整段學習的過程好像都沒有辦法認識自己的部落,我們讀的很多東西都跟在地、跟部落、跟民族有很大關係,我卻沒有從這些學習過程當中更了解自己的部落,就很想要回去認識自己的部落。」Apyang形容,剛回家那段時日,每天都渴望有新的學習。他的碩士論文主題是近代太魯閣族部落空間變遷,他以支亞干部落為研究對象,回溯1914年日本發動「太魯閣族戰爭」、隨之施行「集團移住」,致使太魯閣族從高山遷移至中央山脈東側的淺山與平地,其後形成家族混居的部落形貌;亦試圖以「部落史」的觀點,回顧、整理、書寫自己家鄉的故事。
為深入調查,他訪問了很多部落耆老,「其中讓我很high的是家族遷徙,因為以前爸媽不會跟我們講,我阿公阿嬤很早就過世,我沒有太多跟老人家接觸的機會,也不知道他們從哪裡來,後來讀相關文獻,才知道我們部落其實是從很多不同部落遷徙過來……」Apyang渴望知道家族的由來,光是釐清其遷徙路徑、如何遷徙而來,就讓他興奮莫名。這幾年,他擔任社區發展協會理事,執行各式計畫,做了很多訪談,遍及編織、生命史、農耕生活、狩獵、工寮、遷徙等主題。他極為看重第一手資料的採集,「現在國小逐漸推行本土教育,但受限於課程時間安排,無法做得很深刻,只能點到為止,很多以前很重要的事情,現在小朋友卻沒有機會去學習,我們重新把它們整理起來,讓歷史可以流傳下去,對我來說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持續多年的訪談與實踐,Apyang最大的收穫莫過認識自己、增加認同感;除此,透過對於傳統的理解及洞察,也有助他去想像、擘劃部落發展的工作。
《我長在打開的樹洞》書中不時乍現太魯閣語詞,殊不知過去Apyang不諳太魯閣語,研究所時期訪談部落耆老時,他經常一知半解,「他們努力湊中文,我也努力湊我會講的族語。」Apyang說。儘管父母族語流利,卻極少跟孩子講族語。在父母輩那個年代,講族語會被掛狗牌、遭長官罵,中文是唯一標準語言,能說得一口好國語,代表比較現代,同時也較具競爭力。及至上了台北念書,在民族系上常被問太魯閣語怎麼講,他答不出來,只好打電話問父母。「我們班上有泰雅族,是我很好的朋友,他族語講得超好,我很羨慕。」想學族語的念頭日漸強烈,於是他下定決心,每週一次遠赴新北市樹林區向一位太魯閣族語老師學習。
「太魯閣語很美!」語畢Apyang朗聲大笑,「我心裡已經把它認定為我的母語,我應該要會。跟我回鄉學習的想法是一樣的,我總覺得我本來就應該要會,但是自己不會,重新學起來就會覺得心情很好。從中可以知道老人家是怎麼講話的,可以去理解老人家語言的邏輯,尤其是很多現代的事情是族語裡面沒有的,他們用族語去描述、去解釋中文的時候很有趣。」初學太魯閣語的他,或許未曾想過,將來有一天這美麗的母語會如何影響他的創作……
創作融入太魯閣語,呈現語言疊合之美
Apyang父母望子成龍,希冀子女藉由教育翻轉階級,晉升中產,家中除了《聖經》,也大量採購課外書,Apyang自小就深受故事吸引,兀自沉浸在想像的世界裡,他回憶,「印象很深刻,小時候我在房間裡面看書,哥哥、弟弟在院子玩遊戲,聲音很大聲,我在裡面讀書配他們遊戲的聲音。」不只閱讀,他也愛寫,即使老師未交代寫作功課,他依然樂於寫作文。
他自國中便喜讀《幼獅文藝》與報紙副刊,彼時《幼獅文藝》陳克華專欄常寫同志情欲,喜愛文學的他遂逐步走入同志文學蓊鬱的森林。升上高中,他開始對自己的性向感到懷疑,接觸網路,跟男性網友約會,因而確認了自己的情感依歸。這段時期喜歡的作品,如白先勇《孽子》、《台北人》、《寂寞的十七歲》,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午後曳航》,王盛弘《桃花盛開》、《一隻男人》,抑或李昂的《殺夫》,皆反射出他對於情欲世界的好奇與探索。
「以前不知道這種很私密的事情是可以變成文學作品去處理的,好像有一個得以伸展的空間。過去沒有那麼開放,同性戀情不是一般生活中會談論的話題,當它變成文學作品的時候,大家會覺得那好像是藝術作品,不是現實當中的愛恨情仇。」經過文學技藝的轉化,同志之愛彷彿獲得昇華,經過美化,赦免了現實當中可能會遭受的批評甚至歧視。Apyang大學開始寫部落格,也會把情欲編織成華美的短文。他向來著迷於華麗的文字風格,到了研究所時期,喜好有了轉變,回復到兒時單純享受故事情節的狀態,這跟他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波爾(V. S. Naipaul)等後殖民文學作家啟蒙不無關係。
「讀了很感同身受,而且這些翻譯作品不像一般華語創作那麼著重文字的雕琢,反而是故事情節的推動會讓我覺得很感動。另外也發現很多原住民的語言交雜在小說文本當中。」以前Apyang的書寫純粹由中文字構成,回部落後自然而然就喜歡上將太魯閣語融入寫作。他認為,若硬要將族語翻成中文,徒增彆扭,而且有些語詞委實難以精確轉譯。再者,在支亞干,無論老人或年輕人,漢語族語交雜著講話本是常態,「我在創作裡面很想要去呈現這種真實狀態,說話的過程中,族語和中文兩個邏輯相互碰撞交叉,不見得是干擾,我覺得有時疊合在一起反而產生一種美感,那很吸引我。不管是用族語的邏輯去說中文,或者是我們年輕人有時候會用中文的邏輯去講族語,產生出來的語言的形式我覺得很美、很有趣,再把它轉變成文字的時候又多了一層轉譯。那個轉譯就變成我可以去拿捏跟掌握創作的一個空間。」他進一步闡述,「如果中文書寫可以被打破某種框架,不是更好?有一點彈性讓我們的美學視野可以更廣。」
成為真正的太魯閣族
Apyang曾跟著Payi(太魯閣語,女性耆老)學習編織,首先得刮苧麻,取其纖維,再浸泡、敲打、晾乾,一連串步驟辛苦又費時,當一干年輕人專注刮取苧麻纖維時,Payi在一旁看了,不住稱讚:「Balay bi laqi Truku o!」(真的是太魯閣族的孩子!)語氣裡流露欣慰之情,感動於年輕一輩願意學習傳統技藝的心意。Apyang聞言做得更起勁了,「聽到老人家這樣說,就很像我是真正的太魯閣族啊!我以前好像都是假的太魯閣族,應該很多原住民都有這種感覺,雖然身為一個原住民,但生活方式跟很多理解的事情其實都滿漢人的。」
小時候他很羨慕同學可以跟父親去打獵、做鐵工,被刻意栽培的他總是插不上話題。這些年他慢慢釋懷了,「回來部落之後,你會發覺部落的人不是只有一種樣子,我們沒有辦法跟現代社會完全脫離,所以整個部落的發展就是會需要各種不同的人才。」站在支亞干的土地上,他感覺踏實,找到歸屬,最近父母終於慢慢接受他的性向了,在部落裡,他不再需要刻意隱瞞,謊稱女友在台北,沒錢結婚。以前他老擔心外人怎麼說他父母,如今他們既已坦然,他也就刀槍不入了。
問他接下來的創作仍會以部落生活為主嗎?「對,我離不開了。不寫自己的部落,我沒有感覺。」
程廷 Apyang Imiq
《我長在打開的樹洞》
2021
九歌出版
本文作者|王昀燕
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為博客來OKAPI專欄作家。著有《再見楊德昌》,另主編《台灣電影的聲音》、《紙上放映:探看台灣導演本事》。亦參與《咆哮誌:突破時代的雜誌》等書採訪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