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立方計劃空間(以下簡稱立方)發起「立方15群募計畫」,以「支持獨立藝文空間」為號召,欲以兩個半月的時間籌募新台幣100萬元。台灣視覺藝術圈罕見以群募方式籌募營運經費,這不僅讓人強烈感受到資金匱缺的迫切,也引起業內對於獨立空間存續的必要,以及,又能如何存續等議題的討論。
立方是台灣指標性的獨立藝文空間,無論是空間營運或是策展提案,經常能獲得公部門補助,在即將邁入15周年之際發起群募,格外引起矚目,外界也關切這樣的嘗試能否成功。
9月9日,立方公布群募結果,共募得140萬8310元,在扣除募資平台的8%費用、回饋品製作、藝術家作品製作費均分回饋之後,實質募得72萬8875元,這筆錢將挹注於至2025年間立方的租金和部分人事費用。
募款期間,立方行程照跑,包括:8月底開幕的「搖滾印尼:萬隆的滾石文化殘響」展演、9月份於台中陸府植深館舉辦的「聲波薩滿前奏曲」、10月中旬與台北市立美術館合辦的「CIT24國際策展論壇:演化的風景——危機即轉機時代裡的當代策展」即將登場、11月底至12月初在恆成紙業與忠泰RS289兩個場地開辦的「2024聲波薩滿:立方論壇音樂祭」等籌備如火如荼地進行。
深陷在各種行政事務當中,又焦心經費短絀,似乎是台灣藝術組織營運的共通命運。
跨域實驗當代藝術平台
「近年幾個募款來源的金額日益緊縮、公部門的組織營運補助也縮減,每年的營運經費已無法支撐這樣一個小組織和空間的日常營運開支。經過仔細考量,我們決定嘗試線上群眾募資」,鄭慧華說到。
2010年,立方成立於台北公館、毗鄰水源市場的老建物二樓,由鄭慧華和羅悅全共同經營。50多年的老建物原是旅館,立方佔地約20坪,要兼顧展演和辦公都略顯侷促,不過租金便宜,且鄰近台大師大文教區、寶藏巖國際藝術村和公館商圈的便利性與獨特氛圍,讓現址很難被取代,儘管2014年曾因老房差點遇上都更的壓力,後來因為士林王家事件引發抗爭,台北市都更速度減緩,立方才得以在此存續發展。
立方的發展特色緊扣著兩位經營者的專長而生——鄭慧華是獨立策展人、羅悅全為聲響文化研究者,而以策展和研究為取向,尤其聚焦在聲響文化、行為藝術、政治社會等議題,15年來,立方已不只是展演空間,也是融合講座、研究、出版、資料庫開發功能的跨域實驗當代藝術平台,也是專業策展團隊,至今一共舉辦70多場國內外展覽,上百場講座與公眾活動,與超過200位創作者、策展人和文化行動者合作,從20坪的小空間輻射出的量能如星光般耀眼,2014年策劃的「造音翻土:戰後台灣聲響文化的探索」,展演和出版品分別獲得台新藝術獎年度大獎(2015)和金鼎獎最佳編輯(2016),正是外界肯定的最好證明。
「造音翻土」不但是立方跨出自身的空間領域、成為實質策展團隊的首發嘗試,也因為業務量大增,在兩位經營者之外,增加了第三名全職員工;然而,當展覽結束後發現超支近80萬元,又差點停止營運。
「立方的營運經費不足,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到『造音翻土』之前,仰賴國藝會、台北市文化局補助,跟個人的一點點積蓄支撐,兩人工作,只有一個人領薪水」,雖然展覽獲得國藝會策展專案補助170萬元,可是要在北、高兩個美術館實行,而美術館本身經費也捉襟見肘的情況下,立方承擔了絕大部分的經費支出,即使鄭慧華認為「可以理解,這是藝文環境、產業整體結構的問題」,然而,近百萬的缺口壓力也不能小覷,所幸,台新獎獎金的及時雨化解立方的經濟危機,還帶來私人基金會、私人贊助者的關注與贊助。
申請官方補助和接受贊助
非營利空間的「生財之道」,向來是經營者最傷神的部分,立方不標案、不做買賣,申請官方補助和接受贊助是主要的經費來源,2015年前後,立方陸續獲得陳泊文醫生、RC文化藝術基金會、文心藝術基金會、陸府生活美學教育基金會等贊助,幸運度過這些年。隨著業務擴展,目前有四位全職人員,1專案人員另聘。2020年,在RC文化藝術基金會贊助下增闢「立方7F」,提供辦公空間,以及多項研究型微型計畫實踐;今年,贊助期限終了,「立方7F」隨之結束。
「我們不反對接案和買賣作品,但評估後覺得不太適合我們。接案會用掉組織的一大部分能量,對自身空間的策展與經營會相對削弱,藝術品買賣也是一門需要長期投入經營的業務。」立方經常被建議「賣東西/作品開源」,羅悅全解釋說,一方面立方的活動以研究型展演、講座居多,這些「產出」很難被即時轉化為商品,再者,商品銷售衍生出開發、製作、倉儲等管銷成本,最終能否賺到錢?答案是未知。
立方10周年(2020年)募款展和這次群募,是立方唯二舉辦的藝術品銷售,目的皆為營運募款,藝術品並非藝術家捐贈義賣,而是為募款專門打造,立方給付製作費和銷售回饋。
立方一年的營運成本(含人事費、租金、水電費、場地維護費、設備維護費等)至少250萬元(不包括個別展演的經費),今年獲得公部門補助共85萬元的情況下,只能放手一搏寄望群募,然而,群募沒有想像中容易。
「群募比較多案例是有急迫性的,回饋品也多有對價關係」,羅悅全認為這次群募最困難的部分是「說服大家支持一個似乎沒那麼急迫的理念」,救急不救窮,是人們捐款的基準,「很多人問:『我們的捐款會運用在哪裡?』我們花很多時間在解釋獨立空間的營運是怎麼回事,以及獨立空間在文化藝術的光譜中為什麼有必要存在。」
需要獨立空間的理由
由於空間經營困難,兩位經營者觀察到,現在的年輕世代寧可組成游擊式的策展團隊或公司,可以接案、卻不需要固定的實體空間,「一旦有了空間,就有場租、人事費和如何營運下去的問題」,然而,對曾經歷過1980、90年代替代空間、另類空間洗禮的兩人,認為「空間」還是立方的核心,羅悅全不諱言,不少人疑問:「還需要維持一個實體空間嗎?」甚至說得直接:「你們怎麼還在啊?」
回顧成立當時,希望提供藝術家一處具實驗性的空間,讓前沿、未成熟、猶在發展的計畫得以慢慢成形,除此,年輕藝術家在進入美術館之前,也需要展演操練的空間,以及讓畫廊和美術館恐難展出的小型文獻展可有展示呈現的地方等,立方的存在,讓這些需求能得到實踐。
如今,台灣各個縣市紛紛成立美術館,展演機會大為增加之外,這些美術館也提供不少策展、推廣暨活動企劃等委外/外包(outsourcing)執行的機會,外在環境的改變,使得業內對獨立空間的需求似乎不若以往強烈,那麼,獨立空間的存在是否還有必要?
「即使現在場館變多,獨立空間還是有很多可以探索的」,羅悅全舉例,立方長期關注藝術與社會議題、聲響文化和近年的技術史探究,透過研究、講座、展覽等規劃與累積,打造出與機構場館截然不同的特色,但其實,獨立空間和大場館也能有互補作用,「當場館走向成熟,行政運作會帶來官僚和較慢的節奏,要怎麼關心前沿、前衛性、不怕失敗的東西?還是需要有獨立的小空間。」
此外,他認為獨立空間的能動性強,有想法即可付諸行動,也能靈活地協調藝術家、研究者與美術館、藝廊、學院之間的連結,促成跨界協作,比方說:2019年4月上線的Podcast《話鼓電台》只花半年的時間籌劃;2022年與「獨立策展人國際聯盟」(ICI)合作的「明日備忘錄」國際巡迴展,首次串連台北南區的九個藝文空間,將展覽向外延展,同一年底開辦的「聲波薩滿」名義上為「音樂祭」,卻是包含表演、演說、視覺藝術、獨立音樂和實驗聲響的跨領域活動。
群募背後的意義
立方是台灣極少數深耕國際網絡的獨立空間,透過策展,與ICI、香港Para Site、盧森堡卡西諾當代藝術中心等均有多年合作關係,而與舊金山亞洲美術館、舊金山華人文化中心(CCC)三方合作的「探烤邊界」近期也得到文化部補助,擬於2026年至2027年執行。在交流過程中,他們觀察到經費拮据的情況不只台灣如此,由於物價上漲,展演與營運成本增加,近幾年,國際間文化經費緊縮,獨立空間的營運更是捉襟見肘。
「長遠來看,獨立空間是否還有生存的可能性?看起來是越來越不容易」,談到未來,鄭慧華認為各大場館一個個開啟,對獨立實踐的需求可能越來越少,日後募款勢必更加困難。「很多人建議我們放棄算了」,羅悅全補充說:「若我們還募得到營運下去的資金,那就是這個藝術場域還需要我們。若非如此,也不需苦撐下去。」
這次群募的嘗試,不僅讓立方有機會直接面向社群,說明理念、拋出議題思考,最後成功達標,也確立了往後會將群募轉為常態的想法。
8月30日傍晚,「搖滾印尼」在立方開幕,那天台北高溫,即使日落了也沒能擊退令人汗流浹背的熾熱,水源市場攤商搭棚舉辦中元節「辦桌」,立方樓下的拉麵店已有人龍排隊,比鄰的娃娃機店燈火通明,立方也湧入人潮,比肩接踵地或坐或站觀賞印尼策展人和藝術家的音樂表演,街頭巷尾同在一起的庶民與文青混融出奇異的氛圍,形塑了立方獨特的文化風景,這樣的拼貼感,不也揭示了藝術與生活一樣都需要異質性的選項?因為,唯有多樣性才有可能為文化實踐創造出更多的面貌。
本文作者|吳垠慧
獨立文字工作者,國立台北師範學院藝研所理論組碩士,曾任《典藏今藝術》總召集、《中國時報》文化組副主任、國藝會資深專員等,著有《台灣當代美術大系:科技與數位藝術》(2003)。
註1|四位全職包含了因「藝術未來行動」專案,而得以聘請主持國際交流的策展人區秀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