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吸引我的地方,一直都是裡頭流動的非語言訊息。2023年底,在北藝中心藍盒子演出的《一剎》,使我重新得到機會,被泡進這種也許只有表演藝術從業者會特別花時間著墨、凝鍊的非語言表達espresso。
現場編碼(living coding)、機械與古典擊樂
如果去找《一剎》的演出資訊,會看到上面小標的這幾種元素,在行銷的介面上、搬演的場域外,它們或許成為討論與聚焦的主體,但進了劇場,它們永遠是工具、是配角,無論這些技術累積到何種專業高度,最核心的初衷,(可能)都是用來「溝通」——在這個作品上,廖海廷、洪于雯使用擊樂,林育德使用程式,及其他;舞台是(幾乎)空的空間,三人將自己調頻到真空的狀態,不理世俗瑣事,只單單專注進行一場對話,用鼓聲長短、木琴音符、投影幕上的符號、停頓、步行、呼吸,你來我往,替代語言。
這為什麼有魅力?它使我聯想到驫舞劇場行之有年的「混沌身響」——場上發生的每一動,端看場上發生的上一動而生,因此一動串一動,可見彼此之逗弄、重視、不理睬、反抗、承接,更鮮明創作者的個性;它也使我在坐席間重新想回劇名《一剎》——當我們特地去框出時間、框出一個範圍,通常就是為了去觀察此間的「變化」,回到劇場,在這種變化裡,若能具體見到該位創作者的「某種樣子」,就正是藝術創作之所以生出魅惑力、在觀者身上產生黏著度的關鍵所在了。我能從洪于雯的打擊手勢中,看見她的態度;從她的呼吸,瞭解到她如何關心廖海廷;從廖海廷的耳朵與側頭角度,判斷她是否有聽懂林育德;從林育德的輸出裡,看見他是否同意廖海廷。而後在演出時間最後約五分之一處,三位樂手突然離開擅長的工具,離開樂手身分,在上舞台奔跑起來,變成表演者時,便看見林育德與他身體的關係、洪于雯的不苟、廖海廷想隱藏的困惑與憤怒——這些都將是在口說語言介入後,可能被覆蓋、毀壞,與扭曲的。
但,我真的喜歡這個演出嗎?就算《一剎》確實端出了我沒看過的東西,那又如何?藝術創作者總是對生命的分分秒秒極其敏感,能抓取那些許多人視為無物的瞬間和覺悟,然後呢?我不確定是我自己,還是他們,意識到了藝術於現世,很可能比過去更加無用;都說「Show must go on」,但對現在仍創作中的人而言,那根本不難,反而惱人的是:「Life must go on」。
Day by day. 薛西佛斯學會撫摸石頭
關於這些停滯的問題,在2023年的倒數第三天,得到了一點小小的前進。12月29日我在民生東路一個小小的自營空間,和其他大概20位半生熟的人,一起看林素蓮的《Day By Day》。
第一次看林素蓮的作品,是在2015年台北藝穗節的《業餘人生》,相較於當時能買票看到的其他演出,白話說來,就是整體感覺……在鬧。說是素人舞者,有很胖的、也有瘦巴巴的、有跳起來不太確定的,或者做不來表情管理的,很是不整齊、不規矩、不嚴肅、不優美,連配樂一首鄭智化的〈水手〉,都土得可以。在當時的環境裡,這種不正確,顯得特別有生氣。直到後來她與楊乃璇的小事製作進了(所謂的)正規劇場,我仍然很難忘掉對林素蓮的這種態度和氣質印象。這一個晚上,坐在《Day By Day》的演出前,我才想起,對耶,林素蓮好像不見了好一陣子,真的耶,現在她又出現在我眼前了。
這個「某某某不見了」的問題,基本來說不應該太驚訝,作品能面世,對不少創作者來說,不僅要奮鬥,有時更是機緣,消失又回來是常有的事。只是前兩年疫情打擊,我主觀一直感覺有些原本期待、喜愛著的創作者,被迫停擺了,所以,這種「某某某是不是不見了」的念頭,更加倍縈繞在我腦中,也因此,某某某排除了困難,再次出現,於我而言是很振奮——恰巧,林素蓮談的是她以為會將她全然擊敗的「傷」。
狹長空間裡,觀眾排排坐在扁平側,面對著整面的彩色圖畫,聽說一共三百多張,是身為舞者的林素蓮在身體負傷期間,一個一個去見,一張一張畫出來的。燈暗,她走出來,然後燈漸亮,照著她的左手掌……她從一根指頭末梢緩慢動起來……引動下一根……接著整個手掌。其他身體部位還在懦懦凍結著,正在觀看的我,卻從她細部末梢的動作,同感,她那從完全頹喪不能動的身體,一步步復原的過程……。
很緩慢地、細緻地,動,以及大量的空白與半隨機感(——並且是有精準內涵的隨機動作),其實很可能是有點懷舊氣質的表演選擇,這三五年,我已經很少看見,也可能因此,內心響起「太好了」的幸福感,終於不必成為繁雜的語言、過量資訊的沙包,拼命在其中找到一則「我這個觀眾應該要」接收到的道德判斷、價值準則,而是能靜靜觀賞一個人在一個舞台上,為了自己而動,也讓我聆聽她,為什麼想說。僅30分鐘的《Day By Day》,還有一小段,她的先生從角落走上場,與她共舞。他不是以人的型態,而是「行走輔具」的意象,伴著林素蓮;而躲在樓梯間,完全沒人發現的德國歌手朋友,則在最後突然現出肉聲、現場吟唱詠嘆調……。
非常「小劇場」、非常「早期的小劇場」與生命奮鬥的痕跡,這樣的氣息,是我在《Day By Day》座席間憶起的。我並沒有預料能在已多半偏重議題討論的劇場環境裡看見、沒有預料到在2023年這個時間點看見。於是我在《Day By Day》裡,想起《一剎》之中廖海廷瘋狂擊鼓,以及那場有徒勞意象的奔跑——讓人在下一個作品裡頭看懂了上一個作品,我想,這就是所謂「劇場時間」的動人興味。
疫情,生命列車大甩尾
這兩個作品,倘若放在前幾年,或後幾年,我大概都不會如此有感,它們很普通、很簡單,也沒什麼大道理,甚至也許連創作者自己都知道,它只是個過渡。但,在2023年的尾巴看,則令人感到珍貴,作品和人,都更加貼近我對這一年的感覺,沒有顧左右而言他,直面自己,在主流趨勢裡叛逆——很古典的(台灣)劇場精神。
劇場是個永恆的過渡性客體,有其魅惑的危險性,我想拿大眾文學比喻,它像《哈利波特》裡的意若思鏡,Mirror of Erised(反過來即是令人沉迷的desire),頭埋進去你可能看見很真的幻象、你會不想出來;觀賞《Day By Day》跟《一剎》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更好的,是將劇場當作萬應室,哈利的朋友召集了大批同學,為了躲避耳目,尋獲安全的空間來自我訓練,以再次面對佛地魔,這就是萬應室:你知道自己為何走進來,在裡頭動作,看似反覆迴圈,卻也透過熟悉迴圈,一次一次探索更細一些、更遠一些,因此當你走出去之時,已比上一秒更加明白自己。
我想劇場,該是這樣被用。
這兩個作品雖然都以時間定題,但於我而言,是給了我這位觀眾,這樣的生命空間,空間裡這種總說不清楚是怎麼運作的內涵,大概就是劇場的無用之用。
本文作者|陳昱君
劇場經驗始於2009,台前幕後皆有。善整合,喜書寫。目前接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