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祐綸】還返「第三場所」:黎府藝術節的策展與文化行動意識
2024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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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許祐綸
圖|許祐綸提供
2023年,最令我驚喜的一件作品
因在地脈絡而發展的創作,是否能夠也兼具實驗與批判,保留不被馴化的空間,甚至,因而發展出獨特的美學路線?

2023年的夏天,我來到泰國依善黎府(Loei, Isan)、接近寮國邊境的丹塞(Dansai),參與名為Loei Art Festival(黎府藝術節,以下稱LaF)的地方藝術節。

丹塞由數個農村連結而成,沿河谷兩岸發展,數個村落仍保有竹造水車灌溉。這裡的族裔與文化更接近鄰近的寮國,並存佛教與萬靈信仰的精神體系。1冷戰以降的政治抗爭歷史與草根運動,與不間斷的大泰主義國族化進程仍不斷糾纏依善地區。近年,這裡的當代藝術亦繁茂生長——諸如,帶著明確抵抗美學(aesthetics of resistance)意識的「孔敬宣言」(Khon Kaen Manifesto)與「烏汶議程」(Ubon Agenda),有私人基金會支持、追溯依善歌謠文化史的「摩蘭移動巴士計畫」(Molam Mobile Bus Project),亦有官方主辦、透過外部策展人之眼醞釀地方連結的呵叻府泰國雙年展(Thailand Biennale, Korat 2021)。

丹塞並存著佛教與萬靈信仰,圖為當地著名的鬼面節遊行。(攝影/許祐綸)

相對於此,由藝術團體Prayoon for Art在丹塞發起的LaF,是長期藝術運動(movement)凝聚在地參與感的短期櫥窗,藝術節有意識引入在地與國際藝術工作者參與,但以社區民眾為主要參與對象。創立於曼谷的Prayoon for Art在此長期蹲點,實驗藝術如何成為地方發展生態系(ecosystem)的觸媒。以「運動」自稱,意謂在節慶製作以外,團隊投入更多心力於長期駐地生活、社區陪伴與協作,和不同年齡層的居民,與遍及文化、行政、教育、醫療、信仰在內的諸多部門社群,共同討論與挖掘地方生態,辨認議題與需求;也透過藝術家的協作,挑戰或搭建起各種有形無形的文化機制——例如,2023年,團隊獲得一所廢棄小學校地的免費使用權,他們將之打造成「丹塞創意學習中心」(Dansai Creative Learning Center),作為藝術節主要展場啟用,後持續運作,具備藝術圖書館、展演、地方自然與人文檔案中心與社區活動據點的複合功能。團隊口中「生態系」的概念,來自日本瀨戶內藝術祭的啟發,然而不同於瀨戶內由財團打造的地方創生,Prayoon的行動既為團隊自發,也為了在不同社群中平衡利害關係,有意識地避免仰賴單一資源的挹注。2

標榜長期發展的藝術行動,挑戰策劃團隊的決心,同時,若行動不高舉議題訴求而是「地方」,則看向藝術自身——因在地脈絡而發展的創作,是否能夠也兼具實驗與批判,保留不被馴化的空間,甚至,因而發展出獨特的美學路線?這個藝術節於我的意外驚喜之處,在於團隊對此問題的思辨,他們並以有意識累積而成、社群間的協商資本與溝通身段,去靠近這樣的理想。

藝術家、策展團隊與在地居民為作品進行田野踏查。(攝影/許祐綸)

面向地方的藝術節需要適應當地的行動脈絡,圖為策展團隊於在地市集宣傳藝術節活動。(攝影/許祐綸)

這屆藝術節以「第三場所」(Third Place)為策展主題,強調家與工作場所以外,以集體視野重新理解公共空間,亦嘗試與生存環境建立更深刻的聯繫。在我看來,策展主題的言外之意,既遙遙連結了依善的邊陲視角,也指向地方精神信仰傳統,同時,亦巧妙地質疑主流體系裡藝術機制的存在模式。

在藝術節主要展場校地的幾件作品/計畫,就提出了農村可能發生的另類藝術學習模式。《無處美術館》(Art Museum of Nowhere: Room 1: Rock Art, Cave Wall Painting)是個將藝術史以游移、現地製作轉化的現成物互動裝置,策劃者Wasurat Unaprom與藝術家Surachai Phetsaengroch合作,以在地尋得的素材——紙板、石頭、炭塊、自然素材及繪畫顏料,透過工作坊,和民眾於荒廢的教室空間裡共同搭造遙想藝術史緣起的場景,並在藝術節期間,成為到訪者游移、互動的戲劇化場景。空間內觀眾頭戴探照燈,伴隨藝術家的聲響設計遊走塗鴉,亦探勘前人層層疊加的繪畫痕跡;穴居時代「創造」的意義來自農耕漁獵的生存所需,也指向藝術如何自始與生存相連。同在校舍的《丹塞藝術圖書館》(Dansai Art Library)由曼谷Vacilando Bookshop創辦人Withit Chanthamarit在丹塞進行田野研究後策劃,透過與在地脈絡有關的題旨、過往在地少見的藝術書語言,有意識地回應與顛覆泰國正典課綱的固有敘事。書籍成為後續社區工作坊的媒介,也立意面向更長期的藝術圖書館運作,嘗試建立農村裡藝術知識典藏與傳播的可能模式。

《無處美術館》和民眾一起運用在地素材,搭造遙想藝術史起源的場景。(攝影/陳彥慈)

《丹塞藝術圖書館》於廢棄小學教室創立。(攝影/許祐綸)

另一方面,數個作品以不同路徑思辨地方的發展想像、生態變遷,以及歷史與人文記憶的轉化、逸散與拾遺的可能。我與環境藝術研究者陳彥慈、賴彥如透過駐地發展的《田野遊戲——曼河逐水》(Field Games—Tracing Mhan River)以裝置作品、泥染工作坊、社區餐會直面圍繞河川生態與地方建設的環境難題,除了捕捉人與河流的感官連結,也與策展團隊一同思索,藝術活動與動態的河川知識積累,如何成為連結在地永續的長期方案;而永續的想像,是否能允許複數版本的存在?另一組回應在地變遷的計畫裡,帶著找尋地方信仰與人文傳統的人類學式探勘,Vittavin Leelavanachai與Komkrit Malee的《曼河詩意圖》(Nam Man Poetic Map)發展自與人類學研究機構的合作,透過地圖繪製,重新採集並轉譯逐漸佚失的曼河傳說,展場文件則成為打開與在地對話的入口,以及外來者走讀地方、別於官方觀光敘事的寓言想像。

同樣嘗試以複數路徑與敘事的創造,開闢理解地方的另類方法,泰、日共製、Nuttamon Pramsumran與Natsuki Ishigami編導的《平行日常:低語的藍色》(Parallel Normalities: Whispering Blue),立基於三年的交流,2023年藝術節的演出由日、泰三位藝術家,創造漫遊者劇場般的移動路徑,邀請不同丹塞居民現身演出,觀眾隨藝術家踏上尋訪的旅程,虛構與真實折疊的敘事裡,夾雜著丹塞獨有的生活型態與生存難題,例如,農村的願景、青年的夢想,離家者的失落與追尋,以及返鄉者的想望。

《田野遊戲——曼河逐水》的社區工作坊成果。(攝影/許祐綸)

《平行日常:低語的藍色》演出,其中一站來到丹塞近郊種植橡膠林的高地眺望河谷。(攝影/許祐綸)

上述計畫式作品多半具有實驗與微型策展質地,不同於一般藝術節作品呈現的時限壓力,藝術家依性質被賦予短至數月、長至三年不同時間範圍的分次進駐與嘗試空間。藝術節的發表狀態亦在展期間持續累積變化。因策劃的長期行動性質,作品反而被刻意給予超越展期的發酵、與持續還返丹塞的可能。可以說,藝術家既回應地方,也在策劃團隊中介的社群資源助力下,持續實驗創作方法並讓作品逐步成形。

與此同時,藝術節仍有幾件相對完整的作品展演。《正常人》("com.mon.er")是泰國影人Sawanee Utoomma與演員、導演Wachara Kanha共同創作演出的劇作,於校地舊餐廳搭台,結合現場即興聲響演出。作品講述為收入拍攝政治宣傳片的影像工作室,費力尋覓演出「普通人」一角的演員,過程卻重重困難。到底何謂足夠普通與正常,在荒謬的追尋過程裡不斷被辯證質問。演出時,名人效益帶來村落前所未有的觀劇人潮,在年中泰國眾議院選舉餘波中觀看此作,政治訊息不言而喻。由Montika Kham-on創作的錄像裝置《致兩千年後的你》(To You, in 2000 Years)在民宅展出,以感官性的鏡頭語言訴說愛情悲劇,背景縈繞的依善方言(Lao-Chaiyaphum),隱喻依善在泰國以中部泰語為官方語言的政策下,逐漸流失的語言與文化記憶,指向國家同質化進程裡,語言作為文化內部殖民的工具,與潛在的抵抗力量。兩件作品幽微地以敘事或影像展開政治與社會批判,是策劃團隊擾動地方意識的刻意而為。

Montika Kham-on於民宅內展出的錄像裝置《致兩千年後的你》。(攝影/許祐綸)

2023黎府藝術節閉幕,由即興音樂團隊搭配當地祭師(aeon kwan)吟誦召喚靈魂(soul retrieval)之祝禱演出。(攝影/賴彥如)

當代地方、社區與藝術在諸多脈絡交錯的複雜發展裡,漸難與經濟及政治體系脫分,卻也常無意間互淪為工具。我見證Prayoon for Art辨識著這樣的進程,並嘗試在丹塞實驗替代的策展與行動模式。相對於按表操課無形僵化了地方與藝術的想像,其策展意識的開放性始終根植地方的連結、辯證對藝術自主的重視,背後提醒著,不論是地方或藝術創作,兩者同是不斷變動的有機存在,而策動者能否在此認知上,成為兩者間有意義的連結與協商中介,實非易事,須強大的韌性與企圖支撐。

 

本文作者|許祐綸
獨立藝術工作者,藝術策劃團體「擠玩tsit uân」成員。背景涉獵文學、文化研究、當代藝術策展及評論研究。曾任職藝術媒體、基金會、藝術空間,長年投入跨領域藝術的國際交流、研究策劃、製作、書寫。關注藝術社會參與的跨文化脈絡實踐,著迷於藝術與非藝術工作者的群體協作動能。onafeiii@gmail.com

註1|佛教與萬靈信仰的體現,最為人知的即為鬼面節(Phi Ta Khon),即便現代版本裡,民俗傳統亦為地方行銷的符號,被泰國中央經濟政策強力吸納。

 

註2|例如,2023年的藝術節製作未申請公部門補助或向企業尋求贊助,而主要仰賴大眾募款,或透過子計畫的跨國共製達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