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的時候,我在大度山上的小說課,第一次接觸到《金絲猿的故事》。當時黑板上有一份書單:郭松棻的《雙月記》、朱天心的《古都》、駱以軍的《遣悲懷》、白先勇的《台北人》、陳映真的《山路》、以及李渝的《金絲猿的故事》,大概十幾本。沒有人可以全部買下來,可是我有嚴重的閱讀焦慮。記得看到《金絲猿的故事》是朋友位在遊園南路的租屋,那房間格局特殊,其實是一間鐵屋,而他住在鐵屋又分出的樓中樓,房間整理得很乾淨,書櫃站立著小說課的書目,朋友多數都買到了。第一次看到金絲猿的實體:覺得這書不厚,甚至偏薄,不太像印象中的長篇。那晚我就坐在友人房間,把序文〈心中的森林〉仔細讀過,發現它是一篇散文,接著很快整本跑過一遍。〈梔子花〉佔據全書一半,其餘篇目繫連的故事或長或短,或者大題又岔開小題如〈望穿惘川〉,甚至還有一個章節是日誌。這本書一直干擾我所慣習的閱讀模式,不管是虛實界限,或者文類分野。最後分組報告,大家都下意識跳過這一本,我也很怕分到這一本。因為我實在讀不來。
《金絲猿的故事》的兩個版本,初版2000年,是21世紀之書;2012年歷經李渝修訂,發行經典版。兩本小說骨架更動不大,不過敘述語氣、節奏,作者用字遣詞——更重要的是,距離初寫《金絲猿的故事》,小說家歷經生命的幾次轉折,包括丈夫郭松棻離世、出版更經典的《賢明時代》、而後回到母校台大客座。以後的十幾年,再淬鍊而出的《金絲猿的故事》,對我來說已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所以,現在的我讀得來嗎?大概不行,尤其老師離開之後,更是不敢再看。這次重讀,發現許多年少的筆記,隔頁的貼紙,密密麻麻探出頭來。那些當初為了布置一個論述而留下的記號,全都被我狠狠推開。而我在大暑高溫,將近40度的盆地,再看這本水氣瀰漫、濕度極高的逸品,第一次感覺自己終於讀了進去。讀到馬將軍就著梔子花香與迴廊暮色,有藤椅的後院,總是傳來樓上妻子的聲樂和兒子的琴聲,那樣的畫面,小說家寫著:
月光明淨照耀,琴聲和月光一同滑入每一種空間,整棟樓房受到福賜,晃漾在無法述說的柔情裡。因為這歌聲和琴聲,後來馬懷寧總能在各個關節上,原諒了母親和哥哥。
好驚人的原諒,充滿生存的量能,讓我差點哭了出來。以前讀不懂「一切由傳奇來承擔」這樣的句子。就在我也虛長一些歲數,面臨了要不要再追究的精神危機。繞了一圈,終究是金絲猿帶我回到了心中的森林,提醒我文學是你最後的壁壘。
李渝《金絲猿的故事》
2000初版/2012經典版
聯合文學
本文作者|楊富閔
台南人,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出版小說《花甲男孩》、散文《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故事書》、《賀新郎:楊富閔自選集》與《合境平安》。作品曾改編為電視劇、電影、漫畫、繪本與歌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