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不孕症療程、育兒甘苦的《守宮在唱歌》是林佳樺的第二本散文集,卻是她寫作的開端。
林佳樺在高中擔任國文老師,20多歲即步入婚姻,未久產下一女,人生至此看似順遂,卻因欲再度受孕遇阻,求子不得,吃了許多苦。29歲至36歲這七年,她一方面接受不孕症治療,也仰賴食補、草藥等種種祕方,拜註生娘娘、送子觀音,則像是心靈上的慰藉。堅持再生一胎,原因除了女兒渴望手足、自己也愛孩子,另一個書中按下不表的理由是——家族長輩希望抱得金孫。
林佳樺的收藏裡,有一本厚厚的病歷本。備孕七年間,她流產了三次,到了後期,她對第一間治療不孕症的醫院以及自己的身體狀況已然失去信心,遂跳槽至另一間醫院。不孕症治療要價不菲,每次檢查都是一筆不小支出,為節省開銷,她拷貝下第一家醫院的病歷,倘若是先前做過的檢查,便毋須再做。每次回診,醫生總會問她,這個月吃了什麼藥、打了什麼針、做了什麼運動、吃了什麼補品。林佳樺是一個配合度極高的患者,她透過個人部落格詳實記錄每個月的飲食與日常作息,供醫生作為參考。
那些年,成日看醫生、打針、吃藥,無限輪迴,人生彷彿被化約為一頁頁病歷。除了在部落格上記錄治療不孕症點滴外,林佳樺也去拜師習畫,找尋出口。她生長於宜蘭,四歲時因父親罹病,母親分身乏術下,留下姊弟,唯獨將她送往宜蘭三星大洲村的外公外婆家。她在鄉下講一口流利的台語,上了小學,老師跳過注音不教,她跟不上進度,講話有些口吃。「我一開口就擔心被人嘲笑,便轉而透過書寫梳理心情。」林佳樺說。
寫作是她自小對外溝通的方式,承擔著不孕之苦的她,投入部落格書寫,不只是方便對醫生交代,也是轉換心情的解方。沒想到這七年留下的紀錄竟促成她日後走上寫作之路。
給同路人的慰藉
十多年前,林佳樺30歲出頭,彼時台灣社會仍不免為不孕症貼上標籤,彷彿無法生育,是件丟人的事,令不孕症患者羞於啟齒。據林佳樺觀察,「儘管現在較過去開放,在職場上,可以明言感冒要請假,但還是不會有人公開說要去做不孕症治療而請假。」標籤看似撕掉了,然不孕症畢竟不是一件尋常事,可以輕易搬上檯面。
「我為什麼會寫《守宮在唱歌》?因為我心裡有些疙瘩,為什麼不能把不孕症當成感冒,不孕症就像一般身體不舒服,有症狀,去治療就好,為什麼要如此隱密?旁人也不要一直催生,為什麼不能把不孕症當成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林佳樺個頭嬌小,為人和氣,這番話明顯透露了她的不平則鳴。
歷經八年奮戰,終於產下一子後,原先不怎麼吭聲的友人、同事紛紛向她請益,在哪家醫院就診、吃了什麼藥?幾個女人移師咖啡館暢談,有的人懷胎成功,有些人尚在努力,其中也不乏頹然放棄者。女人間的話題,從不孕症擴散出去,追問為什麼想生小孩?究竟是自己想生,還是來自先生、婆家的殷殷期盼?她們也探討婚姻的本質與內幕,愈談愈烈,友人慫恿她,何不把這一路歷程寫出來,予人慰藉?
她原想,這主題涉及個人私密,且擔心是否真有人想看,不如就此鎖在心頭,待白髮蒼蒼,再當作故事說給家人聽便罷。直到近年,眼見身旁單身好友在婚姻高牆裡外張望徘徊,困惑掙扎,又屢有已成家者向她諮詢不孕療程及心情,甚至有一名失去音訊長達十年的大學社團好友循線找上她,只為求得生孕的黃金密碼,藉此挽救一段凋零的關係,令她不無感慨。
林佳樺在本書自序中寫道:「閒聊時,完全同理在情路、婚姻、生育上跌撞的人,多數人寧可選擇自我閉鎖,不太好意思與人交流經驗,我便想,若能有幸成書,讀者看到內文的類似遭遇,能否有些觸發呢?」
決定著手書寫後,她隨即碰上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如何寫病?描寫疾病本身嗎?如何由病這點,再延伸去寫?「我起初以為寫疾病本身,讀者會有共鳴或痛感,後來發現其實不然,因為讀者會有審美疲勞,第一段讀到生病好痛、第二段好痛,到第六、七段就麻痺了,所以我後來把寫作重點放在求診過程及自己面對病的心情。」
由原始的不孕療程紀錄轉化成散文,得歷經一道道工序,細心烹調,林佳樺形容,「當時的紀錄很像紀錄片,後來改寫時必須增強其文學性,著重在講故事。」她坦承每一篇改作皆很不容易,「尤其是文學性的手法,我以前單純是把如何治療寫出來,像怎樣打針、吃藥,但這樣的文章很沒有味道,我覺得除了讓大家知道其中的辛苦外,透過文筆的筆法,好像可以再更多一點『味道』。」
療程後期,醫生中西兼施,並勸她多飲雞精以增加賀爾蒙。「我要如何表達不孕症的辛苦,且大家一看就知道我在備孕,我想到一個媒介,就是『雞精』。」備孕期間,她喝最多的就是雞精,她發現,雞精瓶身彷彿懷孕女人,用以作為類比再合適不過。她在〈瓶子裡的畢業歌〉一文中溫柔訴說:「 我嚐遍各種口味與廠牌的雞精,幾乎可以撰寫每家品牌的業配文了,這些補品給我營養,也期待我仿效它們外形的模樣,滋補後是胸腰渾圓、小腹微凸,孕育出希望。」
在林佳樺看來,倘若為文平鋪直述,就像看一部備孕中女人的紀錄片,她希望能找出有味道、意義鮮明的象徵,然而這樣的媒介畢竟可遇不可求。有幾篇無法寄寓他物,就只能如實地寫,如〈吃飯這件小事〉,記敘第三次小產,術後時常出血,請假頻仍,家長擔心影響孩子即將上場的大學學測,向校方反應,為此她打了兩頁報告回覆,自此不敢再請假。另有一篇〈往返舟中〉,寫她第三次流產術後下腹持續出血,失去月信,她心生疑慮,找上為她動刀的名醫,希望釐清施術過程有無差池,雙方之間對峙張力極高,雖刀鞘未出,卻可見暗中火光四射。單只刻劃事件經過,即仿若引領讀者親臨白色巨塔。
從第三方視角窺看婚姻
《守宮在唱歌》不只注視不孕的難題,也描繪婚姻與家庭關係,這尋常主題,狀似素材隨手可取,但要如何拿捏權衡,也是一大考驗。
書中收錄文章悉數在報上副刊發表過,她將書稿交付給編輯前,又順了四、五遍,還特地數算婆婆前後出場幾次,直到將婆婆戲份刪至七次,猜想她應當不會在意才敢付梓成書。
她先生是理工科背景,在電子業上班,與學文出身的她時而處於不同迴路。夫妻之間的爭執常來自家事分工,先生知曉她在寫作,直言不喜她藉由文字直擊婚姻場景中尖銳失控的一面。「我覺得婚姻是一輩子,不用為了寫作賠上婚姻,交稿前同樣把先生的戲份刪到最少。」林佳樺據實以告。一如她予人溫順甜美的印象,在女兒面前,她也小心翼翼維繫著愛的幻夢,「女兒知道我在寫這個主題,我不希望她認為我都在揭露婚姻的隱私。好像要寫得赤裸一些,大家比較能夠看出婚姻的本質,但我女兒現在才18歲,我希望她以後有一個健康明亮的愛情觀,對婚姻仍保有想像,所以沒有寫得那麼血淋淋。」
過去常見一類浪漫敘事,王子公主愛得銘心刻骨,攜手走上紅毯另一端,至於直陳婚姻苦甜的則少。林佳樺尋思,該怎麼寫婚姻?從何角度寫起?由夫、由妻、或由第三者?「婚姻由夫或妻的角度來寫,都會有某種偏執角度,所以我思考後,決定讓『守宮』這第三方『家人』出場,立場比較客觀。」
淺棕、琥珀色橫線間雜的豹紋守宮,是先生婚前送她的定情禮。當初先生求婚時,年紀尚輕的她猶豫了一陣子,擔憂與父母關係較疏離的自己,能否經營好一個家。守宮有「安穩守家」之意,這信物彷彿一枚定心丸,換來她的首肯。婚後少不了磨合,她描寫,守宮常從飼養盒裡靜靜望著他倆爭執、冷戰。而她不為人知的心事,彷彿只有守宮懂得。
問林佳樺如何看待婚姻?她精神一振,說:「這就要說到我媽媽的名言了!結婚時,我媽媽說,婚姻就是兩個人合夥開公司,要努力別讓這間公司倒閉。我跟我先生儘管爭執不少,但仍是希望不要讓我們的公司倒閉或下市。把婚姻當成一間公司在經營,很多不開心的東西就比較能夠消化,因為我們希望公司能夠永續經營。」她的語氣裡透著歡快、篤定,看來婚姻並不是一條不歸路。
她是原生家庭手足中唯一結婚的,姊姊、弟弟皆未走入婚姻。在原生家庭不可得的親密,她渴望自己創造。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庭,使她感到完整,至於這一路的體驗及感悟,有一天遁入文字,成為柔軟的篇章,那是上蒼額外的禮物了。
林佳樺《守宮在唱歌》
2022
有鹿文化
本文作者|王昀燕
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為博客來OKAPI專欄作家。著有《再見楊德昌》,另主編《台灣電影的聲音》、《紙上放映:探看台灣導演本事》。亦參與《咆哮誌:突破時代的雜誌》等書採訪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