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的電影之「道」
2014
01
02
文|張靚蓓
電影給了李安不一樣的人生,李安也給了電影不一樣的視界。

(原文刊載於 第十七屆國家文藝獎專刊)

從影二十二年,執導十二部電影。

電影給了李安不一樣的人生,李安也給了電影不一樣的視界。

不同於旁人的一鳴驚人,李安的創作之路,是慢慢走、部部累積,到了《斷背山》,他才終於鬆口:「我是比較會拍電影,我天生就是吃這行飯的!」

路遙知馬力,綜觀他的電影生涯,幾番起落,但總能化失敗為轉機,經過一段時日,再上層樓。

如今穿梭東、西無礙的他,下一步會怎麼走?舉世關注。

從當年的不夠特別,到如今的這個局面,李安,是怎麼做到的?

電影生涯
見人所未見,走自己的路

從《推手》(1991)開張拍劇情片起,李安先以父親三部曲(《推手》、《喜宴》、《飲食男女》)問世,家庭親情與父子關係,是他給大家的第一個印象:「我頭三部都拍家庭劇,是諷刺喜劇(comedy of manners),因為這樣,才去拍了《理性與感性》,之後刻意求變,因為受不了了,也不是生涯規劃,就不想重複。要創新的話,就得去冒險,那時候下了決心,絕不碰老套路。」

儘管如此,頭四部電影的成功,已然為他開拓出一片前所未達的新領域,《喜宴》打頭陣,《飲食男女》、《理性與感性》再加以深化,李安順當的進入西片世界,開始跨界東西、走跨文化的路。

《冰風暴》是他首部改變路線之作,背景放在1973年美國水門案聽證會、越戰停戰協定發生的關鍵時刻,當「極端父權形象」破碎、美國國家的創造力及家庭的凝聚力面臨逐步瓦解時,新秩序要如何建立?他以美國康乃迪克州兩個中產家庭為骨幹,來看道德崩解的力量滲入一般家庭後對人們的影響:「《理性與感性》是社會制約要你成為好人,但片中人都想越軌、追求自我。而《冰風暴》是社會開放,你被鼓勵叛逆、任性而為,可主角們又出於本性的保守善良,重新思辨常軌。」這是他從諷刺喜劇跨入嚴肅悲劇的嘗試,贏得口碑,但也初嘗票房上的不熱絡。有趣的是,至今一提起《冰風暴》,人們多眼前一亮,不僅李安,連工作人員都有相同的經驗,就因為《冰風暴》捕捉到的七○年代美國氣氛準確到嚇人。

拍《與魔鬼共騎》時,他又切入關鍵轉折,和主流說法擰著來,因為他看到前人所未見的新視界:「原來美國內戰期間南方人抗拒北佬的心態,和我們在西化過程中產生的抗拒感是很相似的。」該片透過一個男孩的觀點,來檢視美國化的內在動力「洋基精神」:「美國內戰奠基了現今民主與資本主義的步調,也就是洋基精神全面實踐的開始,就從這裡,美國逐漸開始對全世界展現影響力。南方的失敗是時勢所趨,洋基精神強迫南方轉變,也肇始了世界的轉變。人類征服他者的方式多使用野蠻的暴力,美國亦然。但除了暴力外,洋基精神也帶來了一項新元素,人權,人人都應有相同的權力追求他的夢想,這才是美國征服世界的最大利器。人們在追求自我實現的同時,也學習如何尊重他人,及承認人人擁有同等機會去追求自我實現(fulfillment)。

美國人不僅自己實行,它還有使命感及習性去改變別人。美國化的風行全球,不只是趨勢、政經及軍事強權的介入,它主張的人權、自由平等、資本主義,也成就了現代社會的面貌。但隨之而來的代價是美式文化、流行習性、生活方式及價值觀的全面強勢入侵,被改造的人們對美國洋基佬的價值觀與文化欲拒還迎的心情,該何以自處?……片中的主角們經過戰爭,對自我價值、生命本質及人類文明有所體悟,而不是誰輸誰贏。

其實人權是個永恆的議題,有人之處就有人權。世界上每個種族、每個時代都面臨不同的處境;狀況不斷的變動,我們也不斷的調整;光是座標該怎麼放,就不是件簡單的事,這是一個理性與感性不斷衡量與協調的過程,其中有爭取、也有忍讓,有了解、也有抗衡……,它不是民族或種族主義的一句口號就能成就的;人性、人情與文化,不是政治、戰爭可以阻斷或解決的;人的智力無法解決時,才動拳頭。這些糾紛歸結到最後,都和『自由、平等』有關。」

他的視野及電影贏得了同儕的尊敬,導演強納森.德米(Jonathan Demme)、雷利.史考特(Sir Ridley Scott)等人不但重複觀看,且公開稱讚,可觀眾、影評卻迴響不大,李安首嘗雙料滑鐵盧;就在拍攝《臥虎藏龍》的當下,他第一次面對內外交攻的巨大壓力,一切都要重頭來過。這樁公案,直到拍完《胡士托風波》, 2009年他重剪導演版加入當年捨棄的十五分鐘片段,再次發行藍光DVD,《與魔鬼共騎》才終於翻身,此時已是十年後了。而李安的堅持與毅力,也在此顯現。

對他來說,有些東西,過去就過去了;有些感觸,則緊握不放,沉潛以待;更有些感應,會三不五時的回頭找來,你得聆聽那個呼喚。至於成敗,每部電影都有它的命,只是沒想到的是,在兩部西片初嘗票房敗北、重回華人世界拍攝《臥虎藏龍》,盪至谷底後的反彈力道居然如此驚人,李安曾說:「我拍西片像是在練習,像為拍國片做準備。」三部西片下來,他紮實的累積,讓他再創事業高峰。

從區域到國際,從邊緣到中心

千禧年的《臥虎藏龍》是他創作生涯的分水嶺,「《臥》片之後,我不一樣了」,該片開創出全面的新格局,就創作思路來看,李安開始自覺的進入潛意識層面,啟動另一個階段;從製作層面來說,他的格局打開了,選擇多了,好東西都擺在面前任由他挑,此後他技藝次次翻新精進,遊走東、西時也更加得心應手。之後十二年裡,他拍了五部電影,有讓他首次萌生退意的《綠巨人浩克》,有讓他拿下兩座威尼斯金獅獎的《斷背山》和《色,戒》、兩座奧斯卡最佳導演的《斷背山》及《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也有迴響不大的《胡士托風波》。

這段期間,世界在變,美國獨霸世界的局面日漸鬆動;李安也在變,他在國際間的影響力與日俱增。五部電影,讓他從邊緣到核心、從區域到國際,從台灣、亞洲到全世界,累積出今日的聲望及實力:如奧斯卡競賽中,起步於最佳外語片的他,進入角逐最佳影片、奪下最佳導演時,大家理所當然的接受;在威尼斯影展、在第五十屆金馬獎上擔任評審團主席,他眾望所歸;2013年更因坎城影展評審團主席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力邀,出任評審,同扛重任。一路下來,他的國際聲望、拍片規模、技藝鍛鍊、人脈錢脈及社會資源等,全方位的以等比級數跳升,累積的速度是相乘,而非相加。

《臥虎藏龍》披荊斬棘所開拓出的新局面及開創性,十二年來,經由不斷的發酵,在在牽動著世界影壇的變革。對華人導演來說,《臥》片再掀華語片武俠風潮,至今方興未艾﹔對西方導演而言,它在刺激西方動作片開始大量融入中國武術元素的同時,也揭示了外語片打入美國主流市場的可能性;近年來,加上國際局勢的變化,東、西方平分秋色的態勢已然成形。

李安說:「現在好萊塢電影拍給全世界看,西片越來越不西化,而是向世界化靠攏,同時觀眾也越來越世界化了。」2012年,《少年Pi的奇幻漂流》在市場上呈現的逆勢操作,可謂最佳明證,全球各地的迴響、熱度都大過美國本土。2013年奧斯卡頒獎典禮上人們的反應,又再度證明,憑著電影,李安已擄獲世人的心;就在宣佈他獲得「最佳導演」時,全場起立鼓掌,自發的祝福,連李安都嚇了一跳:「我路走到一半,還沒上台…,難得啦,這樣的經驗。這是第二次拿奧斯卡最佳導演,按理說,已經沒有新鮮感了,沒想到世界各地的反應比上一次還熱烈。再得獎,對創作沒有影響,但在這個行業裡是有影響的,包括亞洲、全球及華人世界怎麼看我。」台灣當然不用說,這次是全世界都高興,就因為電影深入人心。這部讓同儕佩服、啟發心靈,卻讓他耗神四年的電影,沒有卡司,挑戰的又是最難拍的電影元素「水、動物、小孩」,加上初次以3D技術拍攝,而且長期合作的製片人詹姆士.夏慕斯(James Schamus)也沒參與,結果如此,李安是既欣慰、又引以為榮。                           

李安覺得,拍《少年Pi》的感覺很像《臥虎藏龍》,都是很辛苦換來的。前期掙扎了一年半,才拍到,中間曾被封殺兩次,最後還是他親至電影公司高層辦公室力爭,硬把片子給抓了回來。拍攝時,李安控制預算不超支,只拍到八分之一他要的鏡頭,能夠選擇的不多,編排上費盡心神。上片前,已有大賠的心理準備,沒想到,世界各地捷報頻傳,俄國、南美、歐洲、大陸、印度、加拿大、台灣等地反應極佳,就只有美國熱得慢。奧斯卡前哨戰開打之後,得的又多是技術獎項。不過,遲到總比不到好,奧斯卡讓他抱回四座,包括「最佳導演」。而作曲麥克.丹(Mychael Danna)的一路得獎,更讓李安打心底高興,兩人在拍《綠巨人》時同嘗挫敗的滋味,這次總算一吐悶氣。而找回麥克重新合作,一來李安有心,再來有這個機會,三來事情真給他們做成了。怪不得麥克上台領奧斯卡時,李安在台下猛吹口哨,拼命鼓掌:「真的很替他高興,其實世事並不像我們以前書本裡講的那一套,好心有好報,努力必有成。不過一旦發生,就很高興。」

對於全球的熱烈迴響,李安也很迷惘:「是運氣吧!?」

其實《少年Pi》能全球引發共鳴,是因為它純粹,也因為李安的功力夠了、充分表達出這個純粹。他藉由電影語言(畫面、節奏感、結構等),內涵直指人心,呈現人性中的共同體驗——孤絕中求生存與家庭價值;沒有其他附加因素如明星光環、喧譁特效的加持。因為李安電影裡的一切都是為內容服務,而非僅只技藝展示,他說:「對電影的技藝我也很有興趣,沒興趣,不會來做電影,這方面是做到位了!但我拍片主要還是在探尋純真(innocence)。」這是他和熱衷技藝、以鏡頭或特效炫惑觀眾的創作者不同之處。而這一切的努力,最後引發出人性的淨化力量,匯聚成流;奧斯卡,只是總結人心向背的出口,《少年Pi》讓李安再次經歷一個新的翻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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