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工作室拜訪張欣語時，他正忙著改裝作品《聽光的聲音》（Listen to the Light），該作本體為他自製的探測器，當機器感測到光的波動後，便會轉換成電訊號發聲。我拿著《聽光的聲音》在工作室裡到處照光，聆聽電器LED燈所發出的聲響，我玩得一驚一呼，回頭看他，他露出靦腆的微笑。

1999年出生的張欣語從高中開始玩樂團，大學時甫接觸創作的他，旋即在音像表演場域嶄露頭角。時常聽及人們談論他台下溫柔，但到了台上卻格外強悍。在編排表演時，他總花上大把時間琢磨每段的呈現、起承轉合的設計，考量聲音重複與否、聲音要多或是少，情緒又如何鋪陳。他一次又一次聆聽，嘗試各種段落銜接的可能性，以及該如何鋪排成完整的表演。張欣語習慣將一切操辦在手中，然而有別於音像表演的縝密，當他在設計聲音裝置時，反倒是像其熱愛的藝術家皮耶．雨格（Pierre Huyghe）般，著重於創造規則，讓裝置彼此連結互動並產生結果，從中探究「聲音的機制」。

設計機制玩弄出錯誤的聲音

「聲音的機制」指向當代生活之中，除了以電腦或是音源發聲外，還有許多的方式可以產生聲音，如樹枝敲打欄杆或是藉由電訊波動轉換為聲音。張欣語以此為蹊徑探索世界，尋找哪些東西正在用人耳所聽不見的頻率振動。

對於「聲音的機制」產生興趣，可追溯到張欣語測試麥克風回授（feedback）時發展出來的裝置《Feeding》（2020）。所謂「回授」是麥克風與喇叭太接近時，麥克風收到喇叭放大播放出來的聲音，又再次被放大播出來形成循環。回授的聲音素來被認為僅是刺耳的單一頻率，但是藝術家卻發現回授的聲音其實有豐富的變化。他拿著麥克風和喇叭反覆測試不同的部位和距離，最後設計出釣竿狀的麥克風與喇叭，並以機械式馬達和感測器操控距離變化，發出多樣的聲音與頻率。而《Feeding》出現在不同空間狀態也有殊異的聲音，如封閉的白盒子空間裡聲音反射強，但如果有觀眾出現，高音就會被吸走消失。

這些聲音不再是張欣語所創作，而是他創造一個機制，讓物件去表現自己的聲音。

《Feeding》持續發展就成了《Cross》（2021），同樣操玩麥克風的回授現象，他將各式頻率的喇叭和麥克風，以一個串一個的方式，接續將聲音傳出去，而麥克風A收進偏高的頻率後由喇叭A播出，但是當聲音由喇叭B播放時，頻率又稍微降低，如同「口耳相傳」遊戲裡原始訊息在每一次傳遞之間逐漸改變般。當聲音不斷地往復，產生物理的共振與干擾，並在循環中無限變化。有趣的是，張欣語並沒有額外提供聲音訊源，而是直接用空間內原本就存在的低頻噪音，當喇叭同時作用不斷放大時，人耳就聽到了原本無法辨識的聲音。

過去在表演時，張欣語始終努力避免回授，但當發展《Feeding》時，他開始思考「錯誤的聲音」帶來的趣味。「正是因為我們平常會刻意避開錯誤，所以才難以真正體驗、理解，甚至欣賞這些聲音。」張欣語說。

另一個錯誤的聲音則是開關喇叭時，電壓突波造成喇叭較強的振動，出現「啪」的一聲。他以此錯誤為靈感，替2020年台北數位藝術節製作《&#x611b》。該屆藝術節的主題是「01_LOVE愛情數據」，他將PTT網路論壇中「感情版」和「西斯版」內富含情感的文章，解碼成冰冷的「1」與「0」數據，再送到喇叭之中。由於「1」和「0」在其作品設定中代表了開與關，因此喇叭在展間不斷地開開關關，發出連續的「啪、啪、啪」聲響，冷漠的聲音和濃烈的文章之間產生斷裂的效果，卻又在聲響上出現戲劇化的激烈情感。

以聲音創造看不見的怪物

這回在水谷藝術的「煉聲術」一展，張欣語把整棟房子變成了《怪奇物語》般的場景，一層樓就是一場聽覺的怪事。聲音從各種我們過去沒想像到的方式傳來，而他稱之為聲音的煉成，藉由組合各種元素來給予能量，創造機制來讓物件作用產生聲響。

以地下室的作品《微生物鼓隊》為例，張欣語採集了展場周圍華江溼地的泥土，利用泥土中的微生物控制聲響。藝術家安排了一整組鼓，把它們拆散在地下室的空間中，放置好幾個培養皿後，讀取其中微生物的訊號，再將訊號觸發鼓組的電磁鐵敲打鼓面，土壤中層層積累的能量在展覽中釋放，偶爾興奮地全數打起鼓來，無人的展間在酷暑中莫名喧騰。

一樓是由舊作《Myst》延伸而成的《Myst (Box version)》。張欣語想像空間中有個看不見的怪物，僅能透過空間的震動感受到存在，像是《侏羅紀公園》中藉由水杯波紋知曉暴龍逼近、又或是《怪奇物語》中威爾以燈的閃動和母親對話揭示了顛倒世界。張欣語創造數個充滿水霧的壓克力盒子，盒子裡乍看什麼都沒有，卻不斷發出低鳴。他讓水霧產生聲音的方法，是以水霧干擾光之後產生聲音。他在展台下藏了一個雷射管子，裡面有不斷打向光敏電阻的雷射光，並讓霧狀的小水滴透過管子往上飛到上方的壓克力盒子之中，干擾雷射光的訊號產生波動，再將此波動傳遞到牆上的震動喇叭，發出轟轟的聲音。

此技術是張欣語在數位世界漫遊之際發現的，他自承常常在網路看其他藝術家的作品，思考自己可以如何操作，亦是在其中發現雷射光和光敏電阻的搭配能夠產生聲音。他興致勃勃地播放影片，與我解釋雷射麥克風曾經如何被運用在間諜技術。只是當我問及這歷史冷知識是否會運用在作品上時，他反而頓了一下，表示自己的傾向仍舊是親自動手嘗試，而非著重在直接轉譯知識。

聲音如同煉成元素般

這些年很多動漫都會圍繞著「煉成」和自然元素主題，而熱愛動漫與電視的張欣語，默默在心裡列了個「煉成」相關的元素名單，做到就打勾。

像是三樓樓梯間輕巧可愛的作品《雨林》，就是油漆刷在釘滿釘子的木板上來回輕刷所發出的聲響。靈感源自於某次佈展時遇見的破敗展牆，他用手輕摸那些從角料岔出來歪七扭八的釘子，出現滴滴答答的聲響，像極了雨落下的聲音，於是他乾脆以金屬釘子和刷子，創造出持續的人造雨聲，像是一場不停歇的金屬之雨。以電元素為主體的《惰氣共鳴》，則是他在玻璃管內裝著不同氣體，透過高壓電擊激發氣體發光。由於每種氣體電離的特性不同，使其發出殊異的電磁噪音，他再以電磁波接收訊號發聲，在展場間創造如同被電激發的集體合唱。

另一個和大地元素有關的作品是《裂縫中的餘震》，張欣語在水谷展場附近遊蕩尋找路面裂縫，再將裝有接觸式麥克風的滑板溜過，錄下壓過裂縫時喀拉喀拉的聲響，製成聲音的拓印，再將其刻製成黑膠唱片。他以裝在窗戶和吊燈的震動喇叭播放黑膠，窗戶上老舊、鬆鬆的窗櫺震動起來格外激烈，路面起伏的身體感變成展場的聲音振動，製造出激烈的身體經驗。

而從大地、水、金屬與電一路往上來到頂樓的太陽風暴，張欣語於炙熱的屋頂設置了安靜的工作桌，檯面擺著一個記錄著太陽磁場的卡帶。由於太陽的磁場變化會產生波動，他將這些數據逐一連結成連續波形，並將頻率轉換到人耳能聽見的範圍。由於其數據隨著展期增加，卡帶如同太陽磁場的週記，數據本身帶著時間的痕跡，觀眾以聽覺感受了宇宙的時間。整棟房子就在這些不同的元素碰撞下，做出視覺以外的展覽體驗。

結語

對張欣語來說，音像表演和裝置藝術之間的拿捏就是他的調劑。在創作過程中，兩邊都會遇到些讓人無法忍受的事，他以漫畫《火影忍者》中的幻術「月讀」為例，中了該幻術的人在施術者解除前，往往會反覆地在幻術中備受苦難，他認為自己創作音像時因為需要不斷修整和測試，一整天都得重複聽同樣的聲音，正像是「月讀」般讓人疲倦崩潰；做裝置時卻常常遇到機器無法按照測試時的水準運作，讓人挫折。他在兩者之間遊走平衡，讓自己的創作之路得以持續進行。

問及是否有還未完成但想嘗試的作品，張欣語表示自己對空間的聲音很感興趣，未來還想做一面聲音的牆面，並在空間內安裝一串喇叭，只要站在喇叭下，空間裡所有聲音就會被抵消。他雀躍地說著，在聲音這個領域，還有無窮無盡等待他探索的空間。

張欣語個展「煉聲術」
2025/8/23-9/21
水谷藝術

本文作者｜王欣翮
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史與考古學系碩士。前美術館館員，現為派對漫遊者，試圖以偏狹的觀點、醉倒的姿態紀錄城市。文章散見於《藝術認證》、《典藏ARTouch》、《every little d.》等不同媒體，近來花在賽車與足球的時間比展覽多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