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性的選擇
一場因緣際會,曾任視覺設計師和婚紗攝影師的旭蓮舉辦了個人旅行攝影展,這場展覽開啟她重返校園研讀攝影創作的契機,也讓她重新省視了創作之於自己的意義。終於到了要決定論文主題的時刻,旭蓮列下幾個主題:旅行婚紗、燈塔紀錄和原住民部落觀察。一是原本賴以維生的工作,已無比嫻熟;一是醉心於旅行的重度玩家精神寄託之所在,也是攝影的新穎題材,國內仍尚未有專以燈塔為主題的攝影紀錄。或許是嚮往徜徉山林之間的靈魂正蠢蠢欲動,也或許是冥冥中的祖靈召喚,和指導教授鄭正清老師討論後,旭蓮最後選擇了前進部落。在積極推動部落兒童攝影教育的郭正豐先生促成之下,她取得了和南投縣仁愛鄉合作國小的聯繫,也順利在暑假期間洽談完成接下來的拍攝計畫。這個選擇讓她在創作旅途上,看見了不曾想像過的人間風景。
關於靜觀部落
靜觀─中央山脈群峰當中,位於奇萊山腳下,處於濁水溪上游最最深遠的賽德克族部落。傳說日人以沙都稱呼他們,後來國民政府將他們命名為合作村。
──《你了解我的明白了嗎?到底…》
沿台14甲線轉合作產業道路投85鄉道,即可抵達奇萊山下西側的賽德克靜觀部落。靜觀部落隸屬仁愛鄉合作村,其中又分為上、下兩個子部落(布西alang Busig及沙都alang Sadu部落)及平生部落alang Truwan,是賽德克最高海拔的部落,族人多以種植高冷蔬菜為主要產業。靜觀部落屬廬山層,由硬質岩、板岩、千枚岩與變質岩組成,地質構造破碎。歷經九二一地震和大大小小的風災,1此區遇雨常有坍方和土石流以致對外交通中斷,部落居民卻樂天安命,堅守著祖先代代傳下的部落典律──「Gaya」。
合作國小位於下部落,同時也是中央山脈中海拔最高、最深僻的學校,邱旭蓮的拍攝計畫是以部落耆老訪談為主,輻輳發散至整個部落的紀實紀錄。雖把論文研究主題訂為「部落影像紀錄」,不過第一次踏進靜觀部落時,景象雖然幽靜,但聚落所見竟是早已漢化的鐵灰建築,既定印象中的原住民傳統服、圖騰和紋飾不見蹤影。
雖然現實和想像的落差讓她一度猶疑是否要繼續這個攝影計畫,但眼前的景象並沒有把聰明的旭蓮難倒太久,山不轉,路還是可以隨境轉彎。向當年合作國小的教務主任Bakan說明想要藉由訪談耆老記錄部落生活的計畫後,主任把同時為學校廚娘的部落長老Uma介紹給旭蓮,也用族語向老人家解釋,這個從平地來的女孩將會跟著她,記錄尚未失傳的部落文化。旭蓮也就此展開將近一年往返都市和山林的遊居歲月。
部落耆老的第一堂課
剛上山的第一天,Uma便邀請旭蓮一起醃肉,也邊教她族語單字,從處理小米、燙至半熟瀝乾,再把切好的生薑片、豬肉片放入鍋中,並加入鹽巴調味拌勻,每個步驟不容馬虎,後來旭蓮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Uma在心裡早已盤算好的部落文化「課程」。除此之外,往後Uma再也沒有特意地教她族裡的傳統文化。那一年,在有限的預算裡面,Uma家的一角就是旭蓮在部落的棲地,在部落裡的作息,除了跟著Uma串串門子、和她聊天外,旭蓮更常獨自一人掛著相機在村裡閒晃,也因此認識了更多村裡的人。
窺看部落
用相機記錄部落生活並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尤其對耆老們來說,拍照彷彿是種茅山攝魂術,靈魂好似會隨著身影穿過快門被收服在黑黑沉沉的攝影機身裡面。所幸旭蓮跟著耆老Uma,部落裡的人也都似懂非懂地把她當作城裡「來做作業的大學生」,和大部分攝影者不同的是,旭蓮每每上山時,只帶一顆鏡頭、一台機身,相機不是掛在身上就是隨意放進背包裡。
起初她只掛著相機在一旁觀察,用紙筆記錄,頂多拍拍大家圍繞著的桌上的食物、拍拍路旁景色。村民看著這個「大學生」把部落裡早已習以為常、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生活當成作業題材,看著看著,也覺得有趣了起來。偶爾邀請旭蓮用餐,這個平地來的女孩竟也全無禁忌,所有簡單烹煮的山菜、山肉都是最有味的天然美食。就這樣,她一步一步走進村民的生活之中,她用肉眼和纖細的內心觀察著部落的生活,和族人們一起分享每個日昇日落,她用設身處地的平等相處,換取部落居民對她的了解和信任。溫潤的鏡頭下不是用預設立場安排好的畫面,而是和族人搏撚交陪的真摯交流。
走入部落
將近一年的日子裡,旭蓮克服身在陌生環境的孤獨和一度失去目標的創作瓶頸,也不斷地在一次次的烤火和餐聚中,和村民交換對彼此的關懷和認同,甚至一起祭祖、殺豬、打獵。
村民見到她的招呼語也逐漸改變,從「妳怎麼一直來?」、「什麼時候回去?」、「怎麼那麼久沒有來?」一直到「妳回來了喔!」外人得以換得這樣的接納絕非易事;村民漸漸熟悉鏡頭之後,bubu2們也會害羞地提出拍攝請求,請旭蓮拍下她們妝點過的美麗身影。雖然旭蓮被稱作「把相機當成獵槍的女人」,但這把獵槍,是最溫柔而無害的獵槍,射/攝下的不是獵物,而是一幅幅組成部落家庭相本的真摯畫面。
回饋.回望部落
整個拍攝計畫完成後,旭蓮舉行了攝影展「靜觀—賽德克族部落報導攝影」,研究所生涯也接近尾聲。
論文口試時,口試委員的建議也更讓旭蓮確定了拍攝計畫的最終站──攝影圖文集的出版。龐大的印刷費用雖讓此事暫時擱置,但旭蓮無意中看見的補助案徵件訊息,又加緊了出版計畫的進行腳步。送出申請計畫書後,等待補助結果公布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原本的期待也一天一天冷卻,但旭蓮想要完成整個計畫的意志已經不再動搖,族人們無私的分享成就了這本圖文集,就算花光積蓄,也要做走到最後一步,才不愧部落族人對她的多方協助與平日的關照。再過陣子,又是無意間的滑鼠點擊,旭蓮看見補助結果公布,自己的名字竟也出現在螢幕上,油然而生的責任感蓋過獲得補助的欣喜雀躍,或許是某種祖靈賦予的使命,要她為部落做一個完整的紀錄出版。
書名《你了解我的明白了嗎?到底…》在旭蓮和幾個部落姊妹的烤火聚會中拍板定案,選定書中收錄的攝影作品過程中,彷彿又從頭到尾經歷了幾遍在部落的所有回憶,旭蓮小心翼翼地篩揀,深怕一不小心揭露了太多部落裡只和她分享的點點滴滴,而造成不必要的困擾和傷害。
一次和主任Bakan的對話也可以輕易看出旭蓮與部落之間微妙的互信關係和部落對她的期待,主任說:「邀請妳進入我們的生活,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冒險……而面對妳,我們是願意冒險的,足夠的看重所以才有邀請,妳已經站上傳唱的位置,用圖像、用鏡頭,妳用無言的敬意紀錄我們,也希望妳口述以及傳唱當中的我們,依舊可以感受到妳對我們的愛。」或許這樣的深長期待和情意更加深了旭蓮對於部落紀錄的那份責任感,原漢間無可避免的隔閡和誤解消弭在她會說故事的鏡頭之中。
拍攝計畫結束後,旭蓮離開靜觀部落,但她和原住民部落的關係未因此終結,卻開啟了她拜訪另一個部落的契機。再從城市回到部落,旭蓮對山中的簡單生活更得心應手,也如魚得水。放學後,從學校走到部落裡的朋友家,一路上有打不完的招呼,連路上騎自行車經過的小朋友也會喊聲「旭蓮老師,有看到我媽媽嗎?」儼然已又和部落裡的族人打成一片。她也和當地的藝術家把部落裡的閒置空間整理成讓藝術家駐村創作、展示作品的複合空間,並取名為「熊熊忘記LaxiyPngya),用族語殷切叮嚀莫忘部落文化,也希望藉此凝聚更多在地文化能量。
重回部落
少了目的性紀錄的目標,現在的旭蓮反而不常拿起相機,而是用文字記錄下自己每刻的心情。問起是否有接續的出版計畫,她只是笑著說,第一個孩子生出來了,要休息一下恢復元氣。但又接著補充,第二本書,應該會以文字為主吧。看得出旭蓮對部落的感情和連結,已經無法分割。
「新鄉土」是台灣新生代在這十多年來的文字創作趨勢,但在旭蓮的作品中,我們看見的不是自身文化的迴返凝視,而是另一種變異後的心靈歸鄉,彷彿在部落裡,就能得到最大的平靜和自在的歸屬感。訪談結尾,旭蓮也悠悠說了,說不定,她也曾經來自部落。
註1|資料來源:〈98年度莫拉克颱風災害部落居住地新勘及複勘作業暨安全評估報告書〉行政院原住民族委員會,1999年,頁58。
註2|賽德克語,指祖母、女性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