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也不確定以後會怎麼樣」,吳竟銍說。
一句話直白如此,對一個藝術新秀來說,究竟是好是壞?吳竟銍的坦率,彷如他的作品一般,清透澄亮,見山是山。然而,吳竟銍說的其實是一趟全然未知與未定的冒險之旅,他的旅程就從「琺瑯」開始。
「琺瑯」(enamel),又稱「搪瓷」,自古代波斯人開始,即懂得如何高度利用玻璃質粉熔結在金屬或陶瓷表面,燒製成多彩美麗的各式器皿與飾物。在中國,最出名的琺瑯工藝技法代表當屬掐絲琺瑯與景泰藍,那時元代大軍四處征戰中亞等國,擄回各地工匠齊聚雲南拼藝,開啟了琺瑯在中國的流行風潮。直至清代,畫琺瑯(又稱洋瓷)的技法又將琺瑯工藝推向極致,釉料配方與燒製火侯的要求與掌控極其嚴格,較我們常在國立故宮博物院賞見的宮廷掐絲琺瑯文物,技法難度更高。
時序推移至今,吳竟銍利用「空窗琺瑯」的技法,擷取台灣亞熱帶多雨氣候下,時常遇見的積水意象,發想出輕盈透光的不規則清酒杯,薄如蟬翼的杯身,無數個孔洞在光的折射下,散發出淺淺的淡藍色澤,並在2014年「日本伊丹國際當代首飾展」過往以日本本土創作者佔優勢的清酒酒杯主題中,一舉奪下首獎,而在此之前的一年,他才剛剛榮獲該展所頒發的金賞。
「空窗琺瑯」的表現技法,無疑成為吳竟銍近來最突出的創作風格,「這種技法給我帶來的就是一種脆弱、飄渺、虛無,或是很微觀的東西,就像是昆蟲、植物或葉脈,都有網脈狀的結構,支撐住某種透明的物質,所以我一直很希望我的作品看起來好像有限制,但其實是很脆弱的,或是別人會覺得它有時候很小,但細節看起來卻又很大。」
沉重的金屬飾物,在吳竟銍的手裡,彷彿開展出一雙一雙的翅膀,作品的重量感不見了,他尋找的是一種在堅強與脆弱之間的透明,他呈現的其實是一種矛盾的詩意,「我最初的想法是想講真的跟假的,也就是虛實之間,物件本身是扎實的,但投射出來的光影卻是虛無的,可是它也又是存在的,所以不是完全的不存在」,吳竟銍回想起著迷於琺瑯創作的初心,彷彿進行著一場虛實存在的哲學思辨。
端視著吳竟銍的作品,人們會說,這毫無疑問就是工藝的極致創作啊!也有人會心領神會地說,這是首飾設計的完美延伸,而等他到了美國參與藝術駐村之後,外面的世界告訴他,這是一件件立體的雕塑。
「這是個性問題,別人怎麼說,我就不想怎麼做」,吳竟銍的直爽一覽無遺。當別人認為首飾不可能將尺寸放大的時候,他便叛逆地思考,世界上沒有什麼不可能,也不願意被外界所認定的工藝標準所綁住,於是,吳竟銍積極地嘗試如何把工藝「做大」,希望突破一般人對於首飾或工藝只能微觀而不能巨觀的窠臼印象,開展出全新的視角。
但吳竟銍並不是要鑄造一個大型的工藝怪物。
今年8月,他即將在自己一手創立的藝廊「CC Gallery藝文空間」所推出的展覽中,盡情展現他的叛逆與細膩。他選擇透過一個個單一的微小物件,一個個大小不一、以空窗琺瑯呈現的多彩圓盤,將上千片的圓盤組合拼貼在牆上成為一件或可謂「裝置」的「集體」作品。吳竟銍圓盤的概念來自於一片花海,每一個圓盤都像是一只植物切片,既微觀地保留了植物原始的特性,又巨觀地呈現視覺的繽紛逆襲。
對吳竟銍來說,他開啟的不是一場他與世界的戰爭,而是一場在工藝、首飾與雕塑的範疇間,不斷彼此拉鋸角力與實驗的三角關係。
植物與昆蟲,常是吳竟銍作品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元素,出乎意料,吳竟銍誠實招來,「其實,我非常害怕昆蟲。」但一位創作者如何在害怕中,去找出自己喜歡的元素?「人就是很會避重就輕,人就是會隱藏自己害怕的東西,然後去挑自己在害怕當中覺得還是美好的部分。而我就是在做這件事,我其實很害怕昆蟲,但我也會覺得他們身體的某一個區塊或部分還是很漂亮的,而這樣漂亮的部分,我們也並不能否認它整體的存在。」對一位藝術家來說,不管你今天幾歲,不管你是不是新秀,跳出自己的舒適圈,從恐懼之中找到美麗的部分,才是最大的挑戰,也需要最多的勇氣。
然而,即便是擷取自植物的形象,無論抽象或具象,吳竟銍並不執著於仿真。對他而言,「擬真你能多真,再怎麼像,還是假的」,一句話直指他自身創作的核心與高度,行走於真時及虛假之間而有餘,作品薄脆卻張力十足,就如那只清酒杯的設計,恍若漂浮於桌上的一脈行舟,卻又能撐起整片天空。
「我是比較商業的藝術家」,談到作品的市場性,吳竟銍不諱言在首飾的設計上,須仔細考量消費者的配戴習慣、實用性,以及作品在材質選擇、設計風格藝術性上與價格的關係。但談到首飾作品的量產,他卻語帶保留,不是反對量產,而是思考一個藝術家如何在市場的反饋中,還能保留創作的自由性?一個藝術家,到底該對市場誠實,還是對自己誠實?或者,這兩者其實能並行不悖?關於後者,其實藝術市場上已經有許多先例可以參考,但吳竟銍搖搖頭,說他也很羨慕Jeff Koons,但他不是Jeff Koons。
環顧吳竟銍的工作室,彷彿走進一座熱帶森林,純亮的色彩俯拾即是,海綿原材鑄造而成的珊瑚礁質首飾上有幾片天使遺落的羽翼,純白牆上掛著暖黃的落葉飛舞,時間恍若被凝結在葉片落下的瞬間,想起阿凡達,想起吳竟銍說的,他喜歡奇幻,想起他低著頭沾起料粉輕輕打在縷空的金屬片上,想起料粉如何在窯裡幻變成琺瑯,他像是一位點石成金的魔術師,在自己的奇幻王國裡,實踐夢想的藍圖。
停筆時刻,收到吳竟銍另一個得獎消息,第二十八屆國際景泰藍首飾競賽─ NPO 日本七寶國際評選展的「最優秀賞」,得獎作品像是用羽翼纏捲而成的橄欖桂冠。關於未來,在琺瑯透明而多彩的國度裡,無論是藝廊經營還是創作,吳竟銍都還在路上,沒有離開,也還再造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