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19】思考當代策展的雙狹縫實驗(六)起風是為了迫降:瑞牧德斯.馬拉薩斯卡×張芳薇
2020
03
09
文|翁伊珊
初入策展人新手村的年輕策展人或學生,面對策展在不穩定的對立中擴延意義疆域的日常多半還是「吊晃在枝枒下發抖」,這種追求知識未定論中不平衡、不穩定的狀態正是貫穿CIT19六場工作坊最鮮明的啟蒙經驗。

做為壓軸的第六場CIT19工作坊安排在連續三日國際論壇結束後的10月14日週一下午,工作坊簡介看起來就像一座神祕的迷宮。雙講師之一瑞牧德斯.馬拉薩斯卡(Raimundas Malašauskas)前一天在國際論壇一片論文式的嚴肅發表氣氛中,以拖鞋解放了穿皮鞋長大的策展人們,在他震驚四座的發表中沒有知識份子的優越感,而是充滿最原始的好奇與探索的趣味。他選擇將工作坊主題停留在「困難」上,而雙講師的另一位搭檔張芳薇把困難化作煙霧,自在穿梭。這個下午的親密對話由關於「氣味」的策展實踐點燃,自嘲鼻子不靈敏的芳薇是講師也是最用功的學員,透過寫作與對話將思維引渡於物質性與非物質性之間。

講師瑞牧德斯.馬拉薩斯卡的意識流引導方式,創造出感性的學習空間。(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在針尖上找稻草堆

說到困難,英文有句俗話說:「簡直跟在稻草堆中找一根針一樣難」,然而瑞牧德斯卻總能帶著大家「在針尖上找到稻草堆」。1旅程從一個近乎日常的閒聊中開始:「對你來說,什麼是真實?」瑞牧德斯提及他的朋友認為能引發身體反應的東西最真實,也有人認為真實是意識到活著的每一個當下,有人說死亡最真實……。暗藏在這些細碎、散亂的閒聊底下的,是策展人做為知識生產者採取何種認識論取徑的根本問題:知識的本質為何及我們如何獲得知識。然而這樣的哲學思考並未以抽象的語言進行,而是以具體的經驗近身碰觸。工作坊開始前,每個學員需準備一張最近吸引自己的圖像,以及一段與嗅覺有關的文本,寫出想在未來策劃的展覽中瀰漫的氣味。由準備好的學員自願開始分享所書寫的嗅覺文本,然後大家為每一個故事以氣味命名。對話就在自己的衣櫃—家族的氣味—由香菇雞湯憶起的已故友人—烏魚子配飯—臨終父親病房的氣味……等私密的記憶旅行中自然地擺盪延續。每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時刻,在盡可能耗盡語言的努力下綿延而變得馥郁而深刻,輕鬆的空氣中飄著真誠的哲學咖啡館氣味。

氣味總是任性,以誰也不放過的鋪天蓋地之姿佔據整個空間,然後又如夢幻泡影消失無蹤,有禮/理如文字碰到它也只有秀才遇到兵的無能為力。在視、聽、嗅、味、觸五感中,視覺與聽覺在西方現代化的歷程中被視為是較接近智性、較高等的感官,長久以來主導博物館、美術館、畫廊等文化空間的展覽形式;而嗅覺、味覺、觸覺等被認為是較接近身體本能,因而被排除於審美殿堂之外。五感之中最原始而直接的又屬嗅覺,嗅覺的神經訊號傳遞甚至不像其他感覺訊號需要經過總機視丘的轉接,可直達大腦的情感與記憶中心——杏仁核和海馬體,這也正是為什麼我們對氣味的感覺總是緊密糾纏著各種情緒與記憶場景。嗅覺又比視覺要複雜得多,光是咖啡香就有超過八百種氣味分子,更不要說嗅覺的產生在受器的運作機制經過多麼複雜的排列組合,2每個人從發出墜地的呱呱聲吸進第一口氣的那一刻起,便開始儲存個人的氣味資料庫,對於同一種氣味,每個人的感受差異也很大。

在學員分享各自的嗅覺文本中,氣味的複雜與無以名狀常由生活中一幕幕鮮明的記憶場景來牽引。(立方計劃空間提供)

嗅覺的複雜性與作用於無形的特性造成了策展實踐上的困難,儘管隨著參與式藝術把Pad Thai(泰式炒河粉)帶進展場,3被視聽霸佔的展覽空間終於有了一點其他感官的位子,我們對於嗅覺展覽還可以怎麼做仍像對黑洞一般無知。然而這個黑洞同時可能也是尚待開發的寶窟,拖引延展每一個觸發記憶湧泉的普氏瞬間。如普魯斯特所言:「我們記憶中最美好的部分,都存在於我們自身之外,存在於一縷帶著雨絲的清風中,存在於一個房間的幽閉氣息或一點初起的火苗的氣味裡;但凡我們能從自己身上發現智力由於不屑而懶得去探究的東西的地方,都有這些美好記憶的存在,它們是往昔最後的保留,是其中最美好的,當我們的淚泉看似乾涸之時,還能讓我們潸然淚下的東西。」4工作坊的嗅覺書寫練習,便是試圖從這些被忽略、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牙牙學語,以微小平凡回應總主體「當代策展的亞洲語境及其超越」的偉大宏願。這樣的方法能將策展從敘事結構的慣習中解放出來,時間也變成可彈性延展、收縮、任意摺疊。如果我們所談論的「亞洲」,總是難逃殖民歷史陰影,5被冷戰結構綁架,6此方法似乎是刺網圍籬中的一個破口,為逐漸系統化的策展疲乏帶來一線希望。

「霧非風,如何推開飄?」7

透過書寫練習,學員親身經歷由嗅覺到視覺之間、由感覺到表達之間的第一階段轉化,在第二階段的工作坊中,講師們要大家從座椅上起身,將自己帶來的圖像裝置在空間中最適切的角落,然後再集合一起尋找他人裝置的圖像,裝置的主人將說明為何受該圖像吸引,以及為何選擇放置在該處,最後大家一起討論,用第一階段故事裡的氣味為它下標題。奇怪的是,第一眼看似毫無可能發生關聯的事物,總能在抽絲剝繭後找到某種共通性而被連結在一起。而一旦原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事物發生了疊合,兩者間的交互作用便使得無限的可能性從中增生,原本賴以區分事物的尺度也將被瓦解,進入未定的流動狀態。

瑞牧德斯拍攝學員裝置在北美館圖書室空間中的影像。(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這種方法也可見於國際論壇講者瑞克斯媒體小組(Raqs Media Collective)的策展實踐中,在即將登場的2020橫濱三年展中,他們在開展的半年前公布的並不是策展主題的說明或釋義,而是把在前置調查階段,策展人與藝術家們進行田野工作所蒐集的材料製作成一本《資源手冊》(Sourcebook),公開攤現於觀眾眼前,其中包含不同時代、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的思考與生活方式。對瑞克斯媒體小組來說,做展覽是在創造一個如震盪器一般的「之間」(milieu),必須保有複雜度和偶然性,在策展形塑階段便與所有人共享這些材料,是希望展覽從創作源頭開始,就能透過反覆的對話交互感染,創造出能量的渦流,延伸其時間跨度。

循著工作坊的標題「煙霧如何找到目的地?」,慢慢才發現原來其實沒有目的地,或許自由自在地飄才是目的。煙霧的本質是飄流與變動,兩者本為一體,何需區分。放下了區分,思考才能如煙霧般自由自在地穿梭,因為物質不再固著於特定的符號意義,而進入一個在相對關係中存在的世界。然而這並非拋卻物質性進入全然抽象思考的世界,反而是緊靠著煙霧的物質性——微塵,身邊一件件最細微的事物而存在。抽象與具體可以是同一件事,詩意便誕生於同時極抽象又極具體的時刻,而詩意空間是以抽象與具象間撐開的距離所量測,這個距離甚至不是特定距離而是拓樸空間。

一炷香的時間

本場工作坊以「氣味」為引,如同點燃一炷香,思考的氣息瀰漫成學習空間,轉化當下的精神狀態。在工作坊一開始,兩位講師沒有急著開始說話,反而是要學員先別交談,自由行動15分鐘,可以靜坐冥想或是從旁邊的書架找一本書來讀,也可以舒展身體。如此之後就能進入沉澱後浮現的心理時空,對學習而言,它具有關鍵重要性卻在過動的當代生活中被擠壓、佔據、忽略,而顯得稀缺。

工作坊開始的前15分鐘,學員冥想靜坐。(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留白對於以往知識本位的教學模式而言是沒有效率的,然而隨著認知神經科學與建構論的進展,知識不再被視為由認知活動產生的靜態結果,而是與認知主體與其認識行動有不可分割的動態互生關係,因此僅是知識傳遞對於學習是不夠的,學習牽涉到一連串個人認知結構發生重組與轉化的複雜歷程。如何有效教學達成有意義的學習,師大林逢祺教授曾引教育哲學家杜威(J. Dewey)後來跨足美學的理論,將其衍譯至教學原理上談教學的表現性與有效教學的關係。林教授認為教學的表現與陳述不同,相較於陳述是一種直接的描述,使用普遍性、抽象的語言,表現則是透過個別化的、具象的東西來做為表達的媒介,因而是更切身而富感染力的。其中的情感共鳴(騷動、興奮)是引發學生學習動機的必要條件,不僅如此,教師也因為能表現創造力,而同時發生內在的轉化,進而產生教學幸福感。8近年神經科學腦功能定位技術的突破亦顛覆了我們對於情感在教育角色上的想像,原來「理性思考」(rational thought)僅佔認知的一小部分,且在大腦發生的位置與迴路,其實根植於情緒的影響,必須透過「感性思考」(emotional thought)的大腦活動所中介,而創造活動事實上發生於「感性思考」的區域中,可以在意識與潛意識下運作,係由「感性思考」與「理性思考」交互作用的迴路產生。9由此可見情感對於創造性學習具關鍵重要性,然而在台灣針對策展教育的討論大多仍舊側重知識傳遞的內容,如策展人職責、課程教材等,鮮少關注知識傳遞過程中如何發生轉化,即教學法(pedagogy)的問題。

在上述建構論取向的當代教育典範移轉中,強調認知主體的主動性,相信知識必須經過主體的自身經驗才能夠發展出來,無法從外部強加於其上。因此教師的角色也從正統範式的提供者轉變為學習促進者,師生之間微妙的關係轉變體現在這場工作坊的課堂氣氛中,講師顯然特別留意到師者慣習的一舉一動可能引發的權威敏感,包括過程中並未使用麥克風或是刻意放大音量,在語言使用上以生活用語取代專業術語或具有指示性的語言。這樣的師生關係沒有智性的高低位階區分,曾綜理台灣參與威尼斯雙年展與台北雙年展業務的北美館資深策展人張芳薇和早在90年代便以另類策展實踐在歐陸打響名號的瑞牧德斯,兩人都認真執行了交代學生的作業,上一場講師呂岱如在本場也變成了學員。講師們願意聆聽且聽多過於說的態度也示範了一種陪伴方法,所以學員們也就能彼此共享這種陪伴態度所衍生的社交空間。在這個社交空間裡發生了各式各樣的討論,可是有大部分的時間卻是浸淫在沉默中,看似無作為的舉動卻有它的積極性,這有別於以往我們面對空白或冷場的團體討論經驗,不再急著下判斷或是跳至新話題,而是耐心等待,「允許自己停留在問題裡」。10這也像第三場工作坊談論到臨場藝術(Live Art)時,講師袁志偉所說的「靜下心用身體去感受與聆聽,如同走進一座森林」。11

資深策展人張芳薇也把自己當作學員,共同經歷與衝突對話的內在學習轉化歷程。(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自己的影子」12

枯葉吊晃在枝枒下發抖
深信這是結束不是開始
直到風來附耳說:翻滾吧
誰都能在自己影子裡找到詩
——白靈,《白靈截句》,頁43。13

森林是充滿未知之境,未知在知識崇拜者眼中是危險而邪惡的,對於未知的不安來自於偶然的不確定性,但在這不確定當中有可能是命運翩然降臨。在工作坊中講師以第二個作業巧妙地「安排」偶然的迫降,在工作坊當天凌晨學員們才忽然收到一封email,要蒐集來到工作坊途中偶遇的氣味,必須是具有揮發性、可與人分享的物件。筆者在接到這項任務的當下相當緊張,因為沒時間準備,於是在前往北美館的路上死命把鼻孔撐開,才發現到這麼熟悉的一條街原來是如此的氣味。眼見目的地越來越近卻還沒頭緒,我決定繞路而行,走一條沒走過的路,最後仍無所獲。心灰意冷之際,我停好車決定乾脆撿一片樹葉或果實交差,往地上一看,一顆未爆的紅色鞭炮躺在草皮上,就是它了!

於是我開始想怎麼與其他人分享這個氣味,我該先引燃它嗎?還是在工作坊現場進行引燃的行動?現場引爆如與美術館的規定有所牴觸怎麼辦?或者我該只帶著引燃後殘餘的灰燼進去?……在思考怎麼把鞭炮帶進北美館的過程中,就像思考把藝術品帶進展場,前幾場工作坊所思考過的種種問題又重新朝我迴返而來。為期長達半年的CIT19工作坊,在最後一場邁入尾聲之際對於當代策展的探問沒有收束之感,反而引燃了更多、更複雜的問題。

如果不把無知視為知識的缺乏,我們可以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看待以往歸類於錯誤、劣質、不值得關注的事物,對於不知的意識能提醒我們既有認知的限制所在,找到知識的缺口反而是所有一切探尋與學習發生的開始。策展是一種創造性表達,關鍵在於含吐不露的拿捏,教育亦復如是。透過「有揮發性」、「可與人分享」的暗示,連結到策展的核心是作為藝術品與觀眾之間的觸媒,必須是有感染力、可創造出社交空間與人溝通的。不直接說明而採取暗示或共鳴的溝通來傳遞訊息的引導方式,使得學習的過程擺脫理智的綁架而銘刻於身體感官,透過覺察更深刻地捕捉到本質。瑞牧德斯曾在一篇接受訪談的文章中談到自己的策展方法是傾向「讓事物自己找到位置」,14讓事物自己找到位置但卻不安放它,保持鬆動的狀態彼此可以不斷重新排列組合,這種靈活的狀態涵容了未知的生產力,同時也像病毒一樣具有感染力,能滲透已知的表層,在事物間拉出如某學員表示的:「多出的純粹空間,這些空間尚未被任何符號或是意義所填滿,我們得以有了嶄新的機會重新憑藉自己的思考來自由定義眼前事物。」

CIT19第六場工作坊以「氣味」為引,引導學員透過自身的嗅覺覺察來發想策展實踐,藉此碰觸在未定狀態中擴延的思維方法。(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經歷了一下午的工作坊,結束後不少學員仍留在現場翻書,更多是跟我一樣呆立不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卻也無法馬上離開的人。工作坊學員組成中多為初入策展人新手村的年輕策展人或學生,面對策展在不穩定的對立中擴延意義疆域的日常多半還是「吊晃在枝枒下發抖」,這種追求知識未定論中不平衡、不穩定的狀態正是貫穿CIT19六場工作坊最鮮明的啟蒙經驗,期許共同經歷這段旅程的夥伴們都能聽到風的訊息,在影子裡找到能讓自己翻滾起來,翻越38線的詩。15

註1|瑞牧德斯在2012年出版的書籍《紙上策展》(Paper Exhibition: some 10 years of writing. 16 editors)曾被策展人薇薇安.茲哈爾(Vivian Ziherl)評為「在這些論文集中,頁面的社交空間係以咖啡匙丈量,而作者是穿行於時間與異國的碎布堆。與瑞牧德斯一起,我們總能在針頭裡找到稻草堆」。(Over these collected essays the social space of the page is measured out in coffee spoons. Authorship, here, is a rag-pile threaded through with travels in time and exotic locations. Always, with Malašauskas, we find a haystack in the needle.)

 

註2|林怡文。〈一「嗅」萬千的巧妙〉,《科學人》,2012。

 

註3|指泰國藝術家Rirkrit Tiravanija的成名之作,1990年在紐約Paula Allen Gallery展出的《pad thai》——藝術家拒絕了傳統的物件展示方式,將藝術生產與社會參與結合,在展場現場炒泰式河粉,並分給參觀展覽的觀眾吃。

 

註4|普魯斯特著,周克希譯。〈在少女的花影下〉,《追憶似水年華》(第二卷)。台北:時報,2011。頁6-7。

 

註5|筆者曾於本系列報導中開展此一問題,詳見第一場工作坊報導:〈思考當代策展的雙狹縫實驗(一)諸眾集結:葉紹斌×墨夫.艾斯皮納〉

 

註6|筆者曾於本系列報導中開展此一問題,詳見第四場工作坊報導〈思考當代策展的雙狹縫實驗(四)鬼魂的腹語:許芳慈×維帕.布利貞農〉

 

註7|引自白靈的截句詩〈你如何推開詩〉:「毛毛蟲如何推開牠的毛/霧非風 如何推開飄/魚推開得了水嗎/笑非喉該如何推開 笑聲」,《白靈截句》。台北:秀威資訊,2017。頁30。

 

註8|林逢祺。〈論教學表現性:從杜威美學透視教學原理〉。節錄自國家教育研究院亞太地區美感教育研究室「品讀沙龍」講座,2015年5月12日。

 

註9|Immordino‐Yang, Mary Helen, and Antonio Damasio.“We feel, therefore we learn: The relevance of affective and social neuroscience to education.” Mind, brain, and education 1.1 (2007): 3-10.

 

註10|Irit Rogoff (2006). “‘Smuggling’—an Embodied Criticality.” European Institutions for Progressive Cultural Policies.

 

註11|詳第三場工作坊報導:〈思考當代策展的雙狹縫實驗(三)跳舞吧!策展人鄧富權 × 袁志偉〉

 

註12|此為下引文詩作之標題,出處見註13。

 

註13|白靈。《白靈截句》。台北:秀威資訊,2017。頁43。

 

註14|陳璽安。ART TALK・相談室〈原創的手勢——訪立陶宛策展人Raimundas Malašauskas〉。《今藝術》,第256期,2014年1月,頁126-129。

 

註15|38線為南北韓軍事分界,此處借喻自2019-2020年火紅韓劇《愛的迫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