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開始啟動的「小說引力華文國際互聯平台」,致力台灣優質文學作品與國際華文文學領域接軌。平台去年邀請滬、港、澳、星、馬五地,聯合策辦「2001~2015華文長篇小說20部」,票選誕生作品顯現各地作家長期耕耘成果。經過半年的媒體交換成果,平台六月攜台灣作家前往上海交流,七月則邀來星馬作家於台北進行對談,期望激出創意火花,聯結成強而有力的同盟。
7月中旬於「紀州庵文學森林」的座談,邀請馬來西亞作家黎紫書、李憶莙與新加坡作家英培安、謝裕民來台,與台灣作家陳雨航、甘耀明、蔡素芬,以及聯經出版社總編輯胡金倫、評論者李瑞騰,舉辦兩場座談活動。文訊雜誌社封德屏社長、淡江大學楊宗翰教授分別擔綱主持人,座談從結構面談論各國的出版環境與國際交流情形,也從個人面微觀小說家的題材發展與文學視野。
台灣與星馬的文學風景交織
在文學發展脈絡中,新加坡、馬來西亞華文作家、作品,長期與台灣有深厚關聯。與談的星馬作家,都表示自身的文學養成深受台灣文學影響:李憶莙與黎紫書都表示自己以台灣現代文學作為養分,黎紫書更是一路參與台灣各大文學獎項、以文學獎金也持續支持創作生涯,對於台灣文學平台接納海外華人的開放包容深為感動。新加坡作家英培安則回憶小時住在書局街上,住家斜對面就是一家台灣書局,青少年時因此發現了金庸武俠小說、十七、八歲開始寫詩時深受台灣文學大師痖弦、楊牧等人的語言與技巧影響,60年代進入新加坡義安學院就讀中文系時,更是受到台灣老師許多啟發。
新加坡文學作品在台灣的能見度低,楊宗翰觀察,「這幾年新加坡文學在台灣的出版社的能見度幾乎是零。華文文學這麼大,對新加坡應該投以更多關注。選集之外,個別小說作品應該也被看到。」例如與談者中,謝裕民的作品便未曾在台灣出版,此次透過小說引力平台的媒體互換,作品《m40》及《畫室》節錄方於《文訊》雜誌刊出。楊宗翰表示透過這樣的交流,期待華文小說作品被認識流通,形成華文文學的視野。
相對於星華文學,馬華文學在台灣的文學風景則長期佔有一席之地。甘耀明認為馬來西亞文學跟台灣文學語言與氣氛貼合,陳雨航也表示自己對馬來西亞的理解有很大一部份從文學而來:「馬華文學是台灣文學重要的一部份。不管是李永平、商晚筠、李憶莙、黎紫書、李天葆……等人,在台灣的文學風景中都非常亮眼。台灣讀者可以看到全世界的文學,相對是幸福的。」胡金倫則從出版人角度觀察,認為馬華文學在台灣的崛起,源自於1995年李永平《海東青》出版於文學界投下的巨大震撼。「同年還有黃錦樹獲得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鍾怡雯獲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隔年黎紫書《山瘟》得到聯合報文學獎第一名,1997張貴興《群象》入圍時報百萬文學獎。於是1995年以後,台灣讀者對馬華文學逐漸有了不同的注意。」胡金倫也肯定台灣文學平台的包容性:「今年李永平得到國家文藝獎,給我一個深刻的印象──台灣對於星馬作家是非常重要的基地,它百川匯海,好的東西都到了這裡。如果沒有這個地方,你很難回頭到故鄉裡所謂的原鄉、故鄉。」
在挑戰中持續樂觀:各國出版環境與國際交流
論及各地文學環境的挑戰,李憶莙直言,長期以來馬來西亞出版環境並不蓬勃,她認為即便馬來西亞現今有更多年輕的出版社,但出口管道仍相當缺乏。然而對於總體文學市場的不景氣,李憶莙仍心存樂觀。她認為若直面「文學原本就屬小眾」的現象,文學與出版人其實無須氣餒,因為小眾的讀者始終存在。「但文學是從外而內,是精神上、心靈上的東西,就算你讀了很多非文學的書,也會有膩、無法被滿足的時候,還是會回到心靈的要求來讀文學。……我認為這是個很好的年代,因為我們知道文學人口有多少,寫書就不用考慮銷多少、為誰而寫。」
黎紫書則坦白作為小說家在現實層面面臨的辛苦,表示自己是個「拼命得獎的作者」,因為文學獎獎金高,對她而言也是維持生計的方式之一。「作為馬來西亞這個邊緣國家的華文書寫者,生存是很困難的。我是靠寫作養家的人,要想辦法賣自己的作品,要在哪裡賣作品可拿到最多的稿費?可以發表在多少個地方?我寫到今天出道20年,還是不斷參賽得獎,好像成為一個現實的人。但是即便是這樣我的書寫還是沒有策略的,還是做一個寫自己要寫的東西的人。」
謝裕民則客觀分析新加坡華文文學環境的挑戰:「新加坡2015年人口統計540萬,之中有75%是華人,之中以華語為家庭語言的有35%、英語37%、方言12%,去年使用英語的家庭首次超過講華語的,這35%約有140萬人,之中有多少人會講還會看?多少人喜歡文學?喜歡你的作品的又有多少?是必須直接面對的問題。」李瑞騰教授則認為,新加坡小說環境辛苦,而即便有如五月書社及其他詩刊會館等的民間力量幫助文學出版,最後市場的流通仍極度有限,出版作為文化產業的發達性艱難,讀者的培養相對薄弱,導致文學發展受到阻礙。另就文學特色而言,他認為新加坡作家多停留在微型小說的極短篇範疇,要進一步開展到長篇小說的格局,仍待培養,但他也表示,「新加坡仍有謝裕民、英培安等人的創作,讓人看見環境的文學的品質與內容都在改變當中,是非常令人期待的。」也期待星華文壇的後來者可以逐漸趕上前輩的腳步。
對於台灣近年出版環境的觀察,蔡素芬則認為,「台灣這兩年一直聽出版者說書越來越不好賣。星馬作家作者作品銷量有一兩千本,其實國內創作者很多人也在這個出書量。那麼閱讀人口在哪裡?」她以編輯角度觀察,台灣全年度的出版作品裡面,真正頂尖的大約只佔百分之十到二十。她也特別提及台灣小說出版時的特殊「寫序」現象,「我發現很多序文都是花籃性質,甚至比本文好,有些甚至有錯誤的導讀,也是有點可惜的。」她期待出版社的編輯建立自己評論、介紹作品的權威與專業能力,將是詮釋、介紹作品的更理想人選。
李瑞騰認為國藝會長篇小說專案的促成近年台灣長篇小說的發展功不可沒,「從這個專案可以看到社會整個文化藝術支持力量的發展,到今天文訊承接這樣的計畫,建構華文小說平台,不只是對台灣的土地文學發展有幫助,同時希望整個華文世界可以在計畫底下受到積極正面的影響。」胡金倫則進一步建議,鑒於台、星、馬文壇的緊密相連,未來國藝會的文學類常態補助與長篇小說專案,可考慮開放新加玻與馬來西亞華文作家申請,也擴大台灣文學的視野。
謝裕民表示,小說題材一部份是看資料自己找來,一部份則來自生活觀察的再豐富。「我不會去具體的設計寫作計畫,我相信每個寫作者,打開抽屜都很多小紙張、各種不同題材,被抽中的是萬幸。很多時候長篇小說就是靠細節累積而來的,只要大的框架說得過去後,就可以丟進很多東西。」但他也笑言自己「每天都在逃避寫稿」,「我打開電腦後,就覺得今天天氣不錯,想想要不要去喝茶;坐下後就重看昨天寫的,看完去喝口水,喝了水又應該要上廁所,上完廁所時間到了、收工。我連福樓拜一個逗號都沒有寫過,好像電腦開著就表示我有在工作。」他再舉村上春樹的運動習慣為例,認為耐性的鍛鍊與健康是小說家的兩項必備條件。「很多時候寫小說、文學創作的人,精神上都會出問題,像是睡眠困難等,像張愛玲、三毛、海明威……,我很早就告訴自己,如果有一天成為小說家,我一定要成為九流的小說家,因為健康才重要。不過上述是個失敗的作者的藉口。」他開玩笑說。
英培安則回顧了自己一路寫詩、經營左派書店、被捕入獄,獲釋後持續於文學領域創作不輟的歷程。他以過往文學批評課程老師的話為信念,認為「一個好的作家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耿介的性格,一個是堅定的信仰。」他認為,「一個性格耿介的人,如果執意要在生活中實踐他的信仰,必然會受到極大的挫折,但他對生活的體驗也就因此更深刻,他從生活中紀錄的情感也就更加真實。」擁有五十多年寫作經驗的英培安認為:「寫小說的人幾乎都有個共識,小說是小說,只能為藝術與欣賞藝術的人服務。我儘管對政治、道德思想服務,但如果要用小說來宣揚某種政治思想,不如去寫論文。」他也談及小說創作於自己的意義:「我一直問自己,純文學小說最能體現人類存在狀況的,除了顯示出作者說故事的才華,滿足讀者在虛構的森林裡漫步的樂趣之外,還能做些什麼?」他認為自己的生活經驗和信仰,是他孜孜不倦從事小說創作的其中一個動力;「另外一個,是我可以通過寫小說,來爭取、實踐、發揮我心靈的自由。」
甘耀民則分享自己的「靈感」從何而來,他笑說:「我們作家不太喜歡談靈感,因為光靠靈感你會死掉的。好像說有靈感才會寫,好像走出去靈感會從天上掉下來,可是現在會從天上掉下來的只有鳥屎跟飛機。」他認為作家如同擁有自己的後院菜園,種著各種青菜蘿蔔,「這些東西就是你的素材,有一天你要寫作時就是去後院採摘,至於技術性的過程就是你烹飪的過程。假如後院沒有菜,技術再好小說也會乾枯。」而他培養後院種子的幾種方式,則包括了到圖書館或於網路上擷取資訊,親自到小說現場觀察百態,以及從生活中的觀察得到體悟。「《邦查女孩》裡寫到伐木村落,就是我好幾次去東林田山,到當地伐木村住個兩天到處看看、與村民聊天得到的資訊。水鹿也是嘉明湖登山的經驗。」他也表示近期正在寫的題材是台中土地重劃背景下有關水獺的故事,他笑說:「為了這個我開始去動物園研究水獺。」
陳雨航則分享自身二十多年編輯經驗的思考,「我之中有十八年是出在版,也面臨市場的變化,當然大體也知道什麼東西能賣。但你雖然知道這樣能賣,卻做不到,所以最好還是做自己。」他也提及自己重新創作小說為意外之事:當時他回到出生地花蓮擔任駐校作家,受兒時場景觸動,覺得可以再度提筆,「剛好國藝會有個機會(長篇小說專案),竟然申請到了。我那麼多年沒寫,也沒寫過長篇小說的經驗,但國藝會很絕,還沒寫就把錢付給你,年紀大了我就拿去植牙用掉了,所以只好繼續寫,最後竟然寫完了。」陳雨航笑說,雖然作品很少,但自己一直身在文學現場,「我很享受還可以繼續寫,這件事情就變得特別重要。」
同樣長久從事編輯工作蔡素芬則認為,文學創作是非常個人的事情,為了處理社會議題的創作容易引起討論,卻不一定是好作品。「我認為文學是藝術,個人透過技藝去表達情感、表達內在。……它不用去乘載很大的意義,但是透過跟個人的對話,也包含了與社會跟時代的對話,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存在這個大時代與社會裡面。」她認為編輯工作的大量閱讀,使自己有更多的自由去養成「偏食」、產生主觀意識、建立小說思考的系統。「但是每個人心靈、情感、涵養、吸收、反射是不一樣的,或是平時對技巧上的演練融合沒有達到某個境界,因此你認識一種創作的路數,要複製在自己的身上或轉變都有困難。所以文學要很勤勞探測自己,但探測後若是失敗,就接受它,下一輪再努力。最終還是要面對自己。」
平台作為大環境裡的柔軟抵抗
兩場文學座談中,作家與文學人們熱烈交流,既批判反省現況、又對文學環境前景充滿期許。如文訊雜誌社社長封德屏所言,面對出版事業的日漸銷毀,華文國際互聯平台聯結的創作火花,便是對大環境的柔軟抵抗。
以平台為助力,作家們持續書寫心靈,並在之中召喚一個時代的樣貌,與讀者交換一場場靈魂盛宴。
【延伸連結】 小說引力平台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