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汙的問題不只是環境的問題──專訪《在雲裡》導演詹皓中
2018
09
12
文|林世菁
圖|詹皓中提供
紀錄片新力崛起
曾以《台西悲歌》,用「雨水」記錄工廠排放的黑煙,如何影響彰化與雲林兩個台西鄉的文蛤與西瓜的產業經濟,這次,導演詹皓中透過「雲」,探討空汙下的雲林。

雲的意象與空汙的聯想

《在雲裡》片頭以呼吸聲破題,配合著侷促不安的音樂,雲不斷形成,傳達詹皓中認為關於六輕的事件,像迷霧一般,外面的人看不清,而在裡面的人也無法辨別真假,如同片名隱喻。

2015年開始,由蔡崇隆、黃淑梅等關注空汙議題的紀錄片工作者發起的《脫口罩,找藍天》影像創作運動,讓許多拍攝紀錄片的工作者集結一起,身為雲林人的詹皓中,也在他們的號召下加入行動。

「那時候的目標是想要巡迴,因為蔡導有《太陽不遠》的募資經驗,所以他覺得可以嘗試看看,因為他知道我是雲林人,想說我們雲林有這麼大的汙染源,應該要找我來,因此找上我。但我那時候,其實沒有在拍空汙的議題,只是住在雲林而已,西螺又離六輕有50分鐘的車程,其實是滿遠的,但他就講了這個東西,聽了覺得滿有意思,所以就想拍拍看。」在完成《台西悲歌》後,詹皓中申請了國藝會補助案,因為自己訂定兩年內完成,他坦言開始時很焦慮,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接觸空汙的議題。

吳日輝用手機拍攝六輕排煙畫面。

初始,他嘗試拍下因為空汙而形成的雲,然而雲總是隨著風,看得見它們,卻無法從它的形成去追溯源頭從何而來。「本來想不出要拍什麼,覺得自己什麼東西都沒有掌握到,是不是就算了,又想到其他前輩們已經拍了很多與空汙有關的作品,好像不需要我再特別說什麼。某天我就在路邊停下來,然後抬頭看,看到一片很大的雲。」關於六輕的事,詹皓中覺得每個觀點都很模糊,群眾也有不同的觀點,而這些事情,好像只有雲林人才知道,這些「模糊」讓人彷彿置身雲裡,於是開始構思把整部紀錄片的焦點放在雲上,他想讓觀眾透過影片推動意識──有時候看似是自然的雲,其實是工廠的廢棄製造的,如同雲林人生活的環境,總在這真真假假的資訊裡。

與被攝者之間的距離

詹皓中以幾條軸線交織的方式來說明六輕對雲林各個層面的影響,逐步推進將議題延伸,站在不同的被攝者立場,去理解他們所做的選擇,藉此讓觀眾了解空汙的影響不僅在生活上也在社會結構上。

左:罹患肺癌的林總成先生與鄰居的喪事。 右:許厝分校舊址與塗鴉。

影片以罹癌的林總成咳嗽為開端,不斷利用剪接畫面強調生病的身體感這件事,用細節逼迫觀眾貼近被攝者,從咳嗽這件事出發,即便到醫院看病、聚集在法庭外,甚至以法庭戲帶出他們所見的社會階級對比。另一方面,鏡頭也貼近土地,面對無法種植作物的西瓜田,站在農人的視角來反映空汙的影響,緊接著將焦點放在篇幅較重的許厝分校上,由家長們不願意孩童遷校、校長與老師開會的集會上、鄉鎮民代表抗議現場,詹皓中以自己的節奏和視角來觀看這群人,想將他們真實的狀態拍出來,「後來我很認真地跟他們聊天之後發現,很多人在那邊工作,他們是真心感謝六輕帶來的經濟收入,但也有一些人因為透露了一些什麼事情,就被六輕刁難,或者他們會來關切你的發言,即便沒說什麼,你也就會怕了。」詹皓中清楚地了解當地的村民對攝影機的排斥感,藉由與當地小孩的相處再逐漸融入麥寮鄉的大人們,參與村民的集會,逐步去追溯當地居民的政治脈絡,他不以一個批判者的角度去拍攝他們,單純地藉由鏡頭去探究這群人為什麼會做這樣的選擇。

「其實這些人沒辦法離開這個地方,就算你認為這些是一個問題,但是你也很難面對,那要怎麼辦?『我不可能搬去別的地方啊,我希望政府解決,政府這麼多年也沒有解決,所以我乾脆就當作不知道好了。』我覺得這是大部分人的態度,如果他相信有汙染,他面對的方法是相對消極的,如果不想信的人,當然就選擇不相信。」

藉法庭戲帶出階級問題

左上:六輕排放廢煙。 右上:詹皓中的鏡頭也貼近土地,站在農人的視角來反應空汙的影響。 左下: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 右下:罹癌同時得面對經濟問題的台西居民。

有別以往的環境議題紀錄片,詹皓中加入法庭戲的演出,在冷靜的鏡頭語言中抒發自己對於林總成他們所遭遇的心情,「覺得我都看得到,但是無法跟別人講的那種心情很難受,我覺得在法庭裡面真的充滿階級,律師們在裡面暢所欲言,就是一群人被霸凌,被懂法律的人霸凌。」從當地罹癌的居民集結,一同搭車到達法院的過程中傳達他們對法庭使用語言的不理解,相對於大財團的律師與法官的態度,詹皓中認為這場戲的必要在於他想傳達整部片的訊息,在社會地位上的階級反映在法庭上的說話權,正如許厝分校事件所勾繪出背後隱藏的政治問題。

詹皓中利用剪接讓每個看似獨立的議題其實相互交扣,「我不希望最後只是告訴大家這是環境問題,我一直想要跟大家說的就是空汙的問題不只是環境的問題,它是政治的問題、政治階級的問題,這是影片想要傳達的核心。」

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的影射1

同樣身為雲林人,詹皓中對整起事件是很憤怒的,然而他卻不希望自己的憤怒會影響到觀眾的評斷,相對地,他希望讓觀眾理解為什麼這些人身為受害者卻不反對加害者的原因。除了透過剪接,詹皓中也多次利用聲音來傳達訊息,更編造一則誘姦案的廣播假新聞,直接傳達自己對事件的想法。「影片裡的斯德哥爾摩其實在講麥寮的這一群人,因為我沒有辦法用一個比較好的方式去定義這一群人,但又需要提供一個結論,所以我只能用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來詮釋他們。」

詹皓中希望在某一個程度上,麥寮人能不發現他的影射,但同時又希望他們能知道,他期盼麥寮人又或其他受害的人能有意識地去理解空汙、有意識地去判別資訊的真假,「即便你最後選擇『我不在意』,但是你還是要意識到現在問題出在哪裡?我希望觀眾理解這件事情,所以我並不希望觀眾最後受我的影響,而是希望他們可以比較全面地知道事件的發展,然後了解『空汙』,是造成健康方面的問題,但其實裡面夾雜了很多政治因素,不要很單純地就接受了一方的說法。」

《在雲裡》導演詹皓中。(攝影/林世菁)

空汙是公共的問題

一開始拍攝時,詹皓中曾遭遇困難與危險,後來因為認識了環保團體的人,他體認到真正關心環境議題的人其實比自己想像中的少,「看著那些人心想,他們一定也遇過同樣的問題,因而產生一定要把這些東西,讓更多人知道的使命感。」詹皓中提及,空汙的議題是經過很多人努力推進的,尤其是「台灣健康空氣行動聯盟」,「是由一群很瘋狂的醫生組成,他們其實在《脫口罩,找藍天》之前就已經在注意空汙這件事,他們努力了很久之後,爭取了很多事,才有了詹長權的報告,才真正的驅使大家。」

空汙的問題, 不應該只讓中、南部的人來承擔。

詹皓中表示雖然他拍攝的是六輕,但他沒有忽視火力發電產生的汙染,政府除了逐步投入資金發展再生能源,也應告訴人民能源轉型的選擇。他認為空汙不單只是環境議題,而是一個公眾的問題,這不應該只讓中、南部的人來承擔。

▲《在雲裡》預告片:

註1|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又稱人質情結,是一種心理學現象,指被害者對於加害者產生情感,同情加害者,認同加害者的某些觀點和想法,甚至反過來幫助加害者的一種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