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的青春,在台灣》中,一個是參與台灣社運的中國交換生蔡博藝,另一個是台灣學生陳為廷,導演傅榆花6年跟著他們一起參與社會運動,這和她過去作品《藍綠對話實驗室》、《不曾消失的台灣省》探討的政治性主題相似,然而傅榆自己也沒想到,作為一個拍攝者,卻也記錄下自己的青春、對民主的希望、熱情到失落、遭受運動傷害與逐漸恢復的過程。
政治為包裝的青春紀錄片
一直用影像探索台灣政治的傅榆,從28歲開始拍攝陳為廷與蔡博藝,當時他們只有18、19歲,從太陽花學運到現在歷經6、7年的時間,她說自己沒有機會經歷像他們那樣的青春,所以當看見陳為廷他們做這些事情,感到好奇。從拍攝上一代藍綠政治對談的經驗,傅榆這次將希望轉為中、港、台年輕人,跟著他們從無人關注的社會抗爭到佔領立法院,她也漸漸地受他們的影響,開始變得熱血,對未來產生夢想,因此即便比他們大10歲,她仍覺得自己的青春是與那兩人重疊的。
「有人因為這個過程而改變,但我覺得改變最多的還是我,因為在這個過程中我認識了陳為廷,認識了更多參與社會運動的人。關於政治,我開始比較不只從藍綠角度去看,好像有其他的解方,或從其他方向去想,因此我探索的不只是台灣的社會運動,而是跟中港台之間有沒有改變的可能。」傅榆自承是一個很晚熟的人,「雖然大她們10歲,但這是我的成年禮。」
傅榆回憶剛進「七日印象電影公司」時,看到沈可尚的《築巢人》,心生嚮往,因此期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個冷靜的觀察者──不需要多說明什麼,僅用鏡頭語言,便足以呈現自己的觀點。當時正值她拍攝陳為廷因性騷擾事件而退選期間,於是她改以較為冷靜的觀察者角度拍攝《完美墜地》。然而她坦言當時的自己沒有很誠實,於是經過數次剪接,傅榆改變了探索政治的主題,總算釐清自己其實也像其他人一樣,只是一味將希望投射在兩位被攝者身上,當她試著將自己與被攝者放在同一個位置上時,才發現自己也跟他們一同經歷青春,便決定加入旁白,把自己誠實攤在觀眾面前。
「影片完成後,重新看素材時,彷彿回到過去當下的感受,回想起來當時的我有多熱血,我自己看得都想哭,那種青春逝去的感覺更明顯。你若要分局外人和局內人,那是會一直產生拉扯的,身為局外人,我必須是個冷靜的記錄者,這樣才是一個稱職的紀錄片導演,但實際上我並不是這樣的人。整個剪接的過程我回歸到自己的狀態,其實不是別人覺得是好片、覺得我有多厲害就行了,找到自己喜歡的狀態的過程那個才是我,而我覺得這樣就夠了。所以當我愈來愈誠實地面對這個狀態後,內心就沒有這麼多的拉扯了。」
神的角色扮演與紀錄片工作者的權力投射
「權力」是這部片的母題之一,提起權力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傅榆回答,它不是一定要存在,但它卻自然而然地生在每一個地方,包含陳為廷性騷擾事件,「陳為廷在性騷擾的當下,他把他騷擾的女生當成神,他把自己的慾望投射在那女生身上。而蔡博藝是把自己對民主的慾望,投射在台灣的身上,台灣是她的神;蔡博藝在看我這部片的時候,她看到陳為廷在講騷擾的本質時,就引用王爾德的名言:『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跟性有關,除了性本身,因為性關於權力。』意思就是說,表面上我在講陳為廷性騷擾這件事,但其實我談的是權力,所有的事情都是相關的,只是,我們把慾望投射在不同的『神』身上而已。」
權力是存在於每一件事情上面,只是人們有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到底權力在誰身上,到底誰是誰的神,其實不是單向的,傅榆認為應該正視權力的存在,身為紀錄片工作者,也可能以為自己擁有權力而傷害別人。
「在我萬念俱灰的時候,不是覺得不應該再拍他(陳為廷),而是意識到我所做的一切是在剝削、利用他,身為紀錄片工作者只要拍攝到被攝者任何不堪、任何可能會傷害到他的畫面時,都會陷入一種無止盡的掙扎,尤其當這件事情對你的片子有利。所以我一直在想可以不利用他們的方式,最後想的辦法就是把我自己跟他們放在同一個困境裡。我跟蔡博藝講,她說好感人,他們應該也有感覺到我只是一直躲在他們之後;然後陳為廷看這段的時候,他開玩笑跟我說:你看你拍紀錄片的本質跟性騷擾是一樣的,當時候我可能沒有意識到,我沒有把他們當『人』看,雖然只是玩笑話,但也是在提醒我,我們之間是不斷地拉扯。」
青春和告別青春的過程
「因為青春、因為年輕,我們在這段期間,都不斷犯錯,這不是一個要合理化所犯的錯的託辭,是我真的覺得,我們就是因為這段期間的嘗試、摸索與衝撞,才能找到對和錯之間的界線,像陳為廷說的:『在安全跟危險之間,都一定有空間』那是青春的特權,在還有衝勁的時候會想要找尋那個縫隙在哪裡?有時對,有時錯,但重點是,有沒有發現自己做錯。譬如,陳為廷曾犯過錯,為什麼我還願意繼續拍他?那是因為我覺得他有意識到他做錯了,而且他想要從那個過程中修正自己,蔡博藝也是,我更是,我原本沒有發現我做錯了,一直到剪接的時候,反覆看這段對話,我才意識到我做錯了什麼,要是沒有經歷這個過程,我永遠都不會發現我錯了,我覺得意識到這件事情是很重要的,如此才能從那個狀態走出來。」
雖然講的是青春,但傅榆確實還是在探討台灣的政治和民主,她認為自己的成長,或是和她一起成長的這些人,與台灣的民主成長的軌跡是相呼應的。
「民主,是會倒退的。台灣的民主還沒有很成熟,同樣有電影紀錄工作者,也在關注政治和民主,台灣還是一個很年輕的民主國家,為什麼說年輕?是因為很多人都像我這樣,還沒有發現自己尚未成長,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以為自己懂民主,但事實上不是如此。在這部片裡面,真正懂民主的人,反而是蔡博藝,只有她真正在思考這件事情,這很弔詭,她沒有辦法擁有民主,反而能更透澈理解民主。我們3個人對談時,蔡博藝問:『台灣人真的相信民主嗎?』陳為廷回問:『我們要討論這麼高深的事情嗎?』蔡博藝繼續回:『台灣人真的是想要民主嗎?』因為蔡博藝是真的關注那些草根的審議式民主、他有朋友去爭取公聽會,好不容易爭取到社區民眾可以參加,但最後卻沒有人要參加,蔡博藝很在乎民主精神和程序正義,但我們沒有真的這麼在乎,即便是陳為廷也沒有很在乎。」
相較於中國,台灣人有著民主的優越感,然而對大多數人而言,民主可能只是一種工具或手段。傅榆將青春與台灣政治互喻,正因為歷經熱血、失落以及運動傷害的過程,我們才能回過頭去正視自己所犯的錯誤。
▲《我們的青春,在台灣》預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