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回應從來不是靠論述──專訪《街頭》導演江偉華
2018
09
12
文|林怡秀
圖|江偉華提供
紀錄片新力崛起
電影開始於一間理髮廳,站在年輕男子身後的剪髮阿姨拿著電剪往他頭上推去,從剩餘的頭髮長度來看,這應該是個準備入伍的人,鏡頭切換到下個場景,字幕寫著:「立院佔領第三夜」。

熟悉的場景與眾人聚集的喧譁,不留痕跡地將2014年三一八學運現場的燥熱感在影院裡鋪陳開來。不同於其他記錄社運題材的作品,導演江偉華這部以三一八運動佔領立院的二十四夜、自2008年野草莓學運開始,包括2013年反媒體壟斷、大埔事件、強拆華光社區,以及2015年反高中課綱微調等運動年份為章節的紀錄片《街頭》,並不試圖站在全觀性的角度來談運動,由他鏡頭望見的人物也非人們熟悉的學運明星,而是在媒體鎂光燈外圍的運動核心成員。影片不交代人物的姓名、沒有旁白、配樂低限,這些出場者背景的闕如,也像是將鏡頭拉回到運動當下,朝向你我身旁的任何一個陌生人的狀態,觀眾不再只是安穩地閱讀資訊,而是重新被捲入當時的現場,抗爭中的街頭。

從「廣場」走到「街頭」

談起《街頭》的內容與脈絡,便不能忽略江偉華先前紀錄自由廣場上野草莓學運的《廣場》(2010),在《街頭》裡的主要記錄對象如張勝涵(曾任台大濁水溪社社長)、張之豪、吳沛憶等人都是江偉華在野草莓學運期間認識的對象,甚至片中其他參與者如陳為廷等人的身影,也早在《廣場》一片就被記錄下來。江偉華談到,拍攝《廣場》之前自己對社會運動其實沒有太多關注,但若回頭觀察《廣場》之前的影片,我們仍可看到一條隱隱貫穿其作品的線索:「關於年輕人成為『大人』之前的模糊狀態」。

《街頭》劇照。

畢業於東海大學美術系、南藝大音像紀錄與影像維護研究所的江偉華,自言在就讀南藝大之前,對紀錄片幾乎沒有概念,在大學畢業準備備審作品期間,他將鏡頭朝向自己的同學,他談到:「大概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我的紀錄片主題就落在大學、研究所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上。『是一個成人但卻還是學生』的年紀,很難在當下被勾勒出一個確切形狀,我對這樣的狀態很感興趣。」

進入研究所後,他也持續紀錄這個階段的年輕人,而後又延伸到與次文化、網路遊戲相關的題目,研三的畢業作品再次回到當時出國留學的大學同學身上,江偉華說:「我的拍攝軸線離不開那個年紀的人,在他們成為被定型的大人之前的那些選擇、狀態、困惑等等,我想要談的是一個這樣的特定群體。」

2008年11月,中國海協會會長陳雲林來台進行第二次「江陳會」期間,因政府違反人權的維安行動、《集會遊行法》及警權使用的不合理規定,引發了以自由廣場為靜坐範圍的野草莓學運。當時已自替代役退伍、開始接案工作的江偉華受到議題的吸引前往自由廣場,但他一開始也僅止於聲援、帶相機去記錄現場,「以前我只參加過一般民眾的活動,他們包圍陳雲林下榻飯店那晚我有在現場拍照,在自由廣場幾天之後,我開始感覺這些人做的事情滿特別的,但當時除了媒體之外沒有人在錄影,所以我就把機器帶過去開始拍。」

江偉華談到,最初他並未想像到這些素材會變成紀錄片,但在廣場拍攝一週後,他開始認為需要有一條記錄主軸,於是他開始接觸場中處理電腦直播的小組成員,「他們的方法讓我們即使回到家中還是可以跟現場連結,這對社會運動來說是新的方法。而在認識直播組之後,我又間接認識了張勝涵和張之豪等人。透過這個像是社運組織者的社群,他們也會告訴我在其他運動中可能比較祕密的行動,《街頭》裡看到2008年之後的幾場運動,就是從當時野草莓(學運)後慢慢跟拍下來的。」

《街頭》劇照。

捨棄說明性資訊 讓故事浮顯

相較於《廣場》,《街頭》在結構上有更明確的調整,除了準確的角色軸線與更加素樸的影像感,更將影像以外的「說明性資訊」也被一併捨棄。江偉華談到:「這幾年我愈來愈抗拒那種不斷用影像外的方式說明的做法。既然選擇拍片,就是不想用文字或語言去處理故事,儘可能讓影像本身去表現那些文字無法詮釋的感覺,所以拍《街頭》時,我給自己訂了一些規則,比如不會特地交代角色的姓名背景,影片沒有旁白、音樂用得很節制、只用機上的指向麥克風、不用腳架。我希望觀眾能被捲進那個現場,所以拍攝上強調現場感。觀眾不是藉由文字標籤去認識這些人,而是從這個故事本身去認識他們,了解他們也不過就是這個大事件裡面,在你身旁的一個陌生人而已。」

3月18日佔領立法院後,運動的整體規模每日以等比級數擴大,對江偉華而言,佔領行政院的「第六夜」是關鍵,他表示:「一直到3月24日從行政院出來之後,我突然覺得那個故事好像完整了,在這幾天內這些角色全部都出來了,而三一八那幾天的經歷,也讓我覺得有個故事可以去談包括先前從野草莓(學運)之後所拍的東西。」相較於其他記錄三一八的作品,《街頭》呈現出的「事件感」也許並不那麼強烈,但觀眾可以明顯感覺到導演更關注的部分,是身在其中的人們,江偉華說:「如果是從我個人出發去看台灣這幾年的社會變化,其實我並沒有能力去做一個全觀性、面面俱到的題目,所以我回到過去拍年輕人的出發點,去看這些人被置放在一個不尋常的歷史事件裡,會呈現什麼樣子,所以故事回到『人』。同時,我也花了很多年跟他們成為夥伴、跟他們一起經歷各種運動,這些過程反而變成一部片的血肉。」

《街頭》自影片開始便不斷累積著來自議場內外的情緒,與體制對峙的壓力及煩躁感,一連串的張力爆發在張勝涵一群人前往佔領行政院的第六夜,對江偉華而言,這幾天對片中幾個主要角色來說就像是成年禮的試煉,可以看到某些人的身心狀態的變化,甚至是更大的社會環境、世代、體制的縮影。而在經過三一八那幾天後,張勝涵這個角色的比重變強,形象也更立體,他說:「所謂變強,並不是因為他是決策者的角色,而是他在短短幾天內經歷的情緒變化,從一開始充滿自信到最後有點慌張、激動甚至崩潰的狀態,在這樣情緒的密集變化中,看到這個人的轉換,片中主要拍攝的幾個人彼此也有互相映射或類似的部分,但張勝涵是最明顯的一個,他的情緒轉變在這裡可以代表某種厚度。」
 

《街頭》劇照。

不僅是運動 更是「人」的故事

從《廣場》到《街頭》,江偉華的鏡頭一路望向這些夥伴,在三一八學運結束之後也隨著他們到香港雨傘運動現場,一直到2016年總統大選結束。談起拍攝的初衷,江偉華表示:「我對於這些人感興趣,是因為他們有我沒有的東西或特質。我的上個世代有野百合,下個世代有野草莓,『六年級』好像就是比較乖順聽話的世代。我會對自己這個世代的某些特質、模樣感到不滿。身邊同年人做的事情都很類似,像是20幾歲就會想買車買房,上一代給予的價值觀,我們並不會思考為什麼就直接去做。所以當看到野草莓,我開始想他們為什麼敢反抗?他們有什麼條件可以做這樣的事情?他們的不一樣在哪裡?」

《街頭》的影片簡介如此寫著:「2009年1月,勝涵與夥伴們在寒夜中離開待了兩個月的自由廣場。那是一場始於對成年人怒吼,終於對成年人道歉,什麼訴求都沒有達成的社會運動。5年後,勝涵與夥伴們再也不想枯坐在立法院內,三一八學運的第六個夜晚,他們與數千名群眾翻進了行政院,試圖提高對抗強度。等待他們的是警棍、盾牌與鎮暴水車。接下來的12小時,或者更久,他又一次被捲入那深黯漫長、被叫做運動傷害的漩渦中。這是關於離開廣場,走上街頭的年輕社運者們,在『成為大人』的模糊邊界上,通過失敗、選擇、確認自我樣貌的故事。」有別於其他討論三一八學運的紀錄作品,江偉華的《街頭》沉澱了連參與者都難以言說的沮喪與失敗感,他所談的不僅僅是那場運動,更是關於人的故事。

影片最末,再度回到那家理髮廳,一開始被剃頭的陌生男子在兩小時的紀錄片中被填補了血肉,導演藉由這個對男性而言最易辨識的儀式說明張勝涵在運動過程中的改變,「真正的不同還是在每一個人,我希望大家能夠更細緻地看待我們曾認為理所當然的各種群體裡的異同,他們在面對更巨大的事件或結構時,也許有共同的目標與反應,但回到『個體』狀態與條件,才能更清晰看到每一個不同的 『人』的樣貌。」江偉華說。

《廣場》劇照。

 

▲《街頭》預告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