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日,國藝會與台文館共同主辦了「台灣長篇小說跨領域論壇」,作為國藝會自2003年以來推動「長篇小說創作發表專案」的回顧與展望。在出版業飽受科技衝擊,然而娛樂業卻對內容求才若渴的今日,國藝會也在2018年開始以「長篇小說專題資料庫」的建置,作為外界對補助作品延伸運用價值理解的橋樑。另一方面,成立於2003年的台灣文學館,也在2007年於其主辦的「台灣文學金典獎」中,將「長篇小說金典獎」設為常設獎項,並提供文學作品外譯與轉化的協助。
凡此種種,均顯示國家藝文相關單位對於文學內容的理解,不僅不再拘泥於文字與紙張的型態,更有意藉由印刷出版以外的形式,令文學內容得以擴散,並影響到固有讀者以外的閱聽大眾。
本次論壇中的「傳播形式」專場,邀請了台大台文所黃美娥所長、《幼獅文藝》馬翊航主編、彰師大台文所黃儀冠副教授、台文館助理研究員覃子君與趙慶華,分別就台灣小說的出版與傳播、文學IP的開發、文學館藏品轉譯生成與行銷與文學展覽四個面向加以討論。這四個議題的選擇,涵蓋了文學由出版到傳播乃至於轉化運用的多重路徑,顯然經過相當的深思熟慮。
透過開啟當日論壇的北教大台文所應鳳凰教授的演講,聽眾得以簡要地理解這十數年來國藝會補助長篇小說的脈絡與相關內容。她將近百部作品分為原住民、新/歷史、新/後鄉土、新寫實與地誌風土、後遺民與族群認同、女性與性別議題、科幻、台語、少年小說與兒童文學九大類型。在如此詳細的梳理下,聽眾對國藝會補助長篇小說的整體輪廓有了大致的認識,對跟上後續論壇討論頗有助益。然而由於係以綜合分類而非時序做為討論範疇,因此國藝會在進行審查時是否有什麼樣的潮流或傾向,在此較難確認。儘管如此,從此演說中的分類方式多以議題而非故事形式作為原則,亦稍可看出國藝會補助長篇小說時,或仍多有以議題為導向的傾向。
而這也就帶到了馬翊航在談論台灣小說的出版與傳播時一個隱而不顯的問題,即在當今低迷的文學市場環境下,有多少讀者願意耗費寶貴的休閒時間,去閱讀以議題為導向的虛構作品?過往,出版界與文學界對此一現象多習慣性地以「當代娛樂眾多,閱讀風氣不振」做為回應。范銘如則於〈文學市場萎縮中的穩定支柱〉一文中進一步指出,在此情況下,「專業讀者的影響力增加」,因此「創作者勢必以強烈的個人風格競豔。形式上走向實驗性技巧的開發,而論述主題呼應主流發聲立場。」然而當文學越發走向實驗性與議題性的道路時,「卻也不斷墊高文學閱讀的門檻,擴大文本跟普通讀者之間的距離。惡性循環下讓文學書籍更加乏人問津。」
對此我深表贊同。在此必須強調的是,普通讀者並非讀不懂或不關心議題。試想,如果是對議題有強烈關心的讀者,那麼比起閱讀意在展示或討論議題的虛構作品,為何不直接閱讀相關的非虛構作品、報導乃至於論文?
在此框架下,馬翊航在與談中提到的近年華文書市創作潮流中,非虛構書寫與人文議題類型書籍的大量湧出此一現象,因而並非偶然。它實際上可被看為是閱讀大眾對專業文學讀者的一個反抗。儘管書市的年年萎縮確實與讀者的流失有關,但讀者為何流失?在聲光影音的引誘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或許是因為虛構作品的讀者在出版市場裡找不到他們想要看的作品,只得紛紛出走。或投奔影音電玩懷抱,或轉而閱讀翻譯文學。
於是下一個問題或許在於,翻譯文學和台灣文學之間的差異在哪裡?這個問題的答案,略為弔詭的,和非虛構文學與虛構文學間的差異竟是一樣的。
為什麼我們讀小說?因為小說有故事。小說運用文學技巧,將一個故事改頭換面,讓故事中具有的元素在不同的敘事技巧與主題置放下呈現出不同的議題面向。故事讓議題有了多元面向與眾聲喧嘩的可能性,讓我們巧妙地遊走在對立的各方之間,了解其間衝突的節點。故事讓角色成為提供給讀者們的立體思辨空間。透過虛構的故事,我們卻得以理解並非虛構的人性。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上,虛構的故事讓我們深深著迷。然而當前許多受補助作品,在大眾讀者的心中,卻似乎並非以此見長。較諸故事性,更為凸顯的毋寧是議題性。
故事的缺乏,直接引領我們到黃儀冠對文學IP開發的討論。從2000年到2009年的文壇名家改編,到2010年迄今的文學改編,最大的特徵即是在文類上出現了由小說移轉到散文、繪本與劇本的傾向。這個現象再次展現了近年來台灣虛構創作在故事性上的缺乏,以致難以改編為其他更具有傳播效力的內容形式的情況。實際上,若加入今年的話題電影《返校》一併觀之,則我們將會驚異地發現,台灣虛構創作的故事性,或許已在過往被認為故事性並非重點的遊戲之下。
故事也是藏品轉譯的重點。誠如覃子君與趙慶華在與談中提及的,希望能將博物館的硬知識轉譯為大眾主動想有進一步理解的展覽、物件或城市走讀。台文館自創品牌「拾藏」團隊的核心概念,在於開放其館藏作為創作文本,串聯寫手培力,挖掘出文本背後的故事。這個「文本以外」的概念,傳統上會被視為軼事,然而透過寫作者的技巧,實際上依舊是化身為「故事」。更甚者,展覽有沒有可能具有故事性?從台文館在「推理文學在台灣」一展中將展覽與遊戲結合的此點來看,可觀察到他們已經開始進行這樣的操作。凡此種種,均指出在當代台灣,其實已有許多人意識到「故事」的重要性,並試圖以不同的形式回應此一當前社會的需求。誠如范銘如在〈文學市場萎縮中的穩定支柱〉一文中指出的,「為了喚回嚴肅文學的一般讀者」,國藝會應徵收「以故事為導向的小說創作」,藉此「導引文學市場回歸市場機制自給自足」,以便國藝會「不需分散去挹注基層而能更集中打造藝文菁英」,最終得以回歸其創立「扶植具有前瞻性、前衛性的藝術觀念或作品、個人或團體,培養具備國際藝文競爭力和能見度的宏觀企圖」的宗旨。就近年來國藝會的補助名單看來,也已經開始出現以故事為主軸的作品。這樣的作品是否會越來越多,則有待觀察。
另一方面,以我個人的觀察角度來看,台灣的藝文創作活動可說相當活絡,然而相對而言,分眾之間卻罕有更多的交流。大到藝術工作者、電影工作者與文學工作者,小到傳統文學獎出身的創作者,與新興的大眾文學獎項出身的創作者,彼此之間的理解與認識都可說相當有限。藝文動態的整合與交流,或許也是下一步可以思考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