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詩流連,在身體與建築的隙間:陳顥仁談《坡上的見證者》
2024
07
31
文|劉佳旻
詩人找到與建築和解的方式,就是用詩進入建築……

詩人走近空間,腳步輕得彷彿聽不見。他用詩句慢慢靠近——地板上滴流下來的油漆、建築裡的大階梯,窗框上木頭的鎖;他看向建築,隨著詩句我們知道他讓視線又穿過建築,比如一個老舊更新過的老房子聚落穿梭的光景,一個瓦片屋頂底下他抬頭看見太陽曬在屋樑上,或者一扇窗遠方的山丘起伏。

然而這些對詩人來說曾經不那麼輕盈。曾經這些框架建築的線段與幾何或不規則形狀、這些比詩句還要抽象卻又理性的空間語言把他架在牆上,動彈不得。「在大學念建築的五年是我最憤怒的時期。」詩人說,「建築系非常殘忍。它大可不必這麼殘忍。我一直在問,為什麼要?」

詩人陳顥仁,在高中時期就是全國性學生文學獎中的常勝軍,高中畢業升大學那年甚至拿到了相當具代表性的時報文學獎評審獎。以詩為文,高中時期原來就是學校中數理實驗班的他升學時選擇進入建築系。而後,詩與建築在他的生命中拉扯多年,直到第二本詩集《坡上的見證者》出版。

詩人陳顥仁。(攝影/陳佩芸,陳顥仁提供)

「在詩裡面,
沒有我是誰、容器是什麼形狀的問題,
只有滿出來多少。」

談起詩與建築分別在什麼時候進入生命、成為啟蒙,陳顥仁說,「其實沒有所謂的啟蒙,我只是選了一個方向。」國、高中時期一直是成績優異的典型乖學生,陳顥仁開始寫作「其實是從考試作文開始」,喜歡國文這個科目,於是也比其他學生更願意多讀一點、多寫一點。他所在的明道中學發行了創刊至今已近50年的老牌文學雜誌《明道文藝》,雜誌舉辦的「全國學生文學獎」(現改名為「全球華文學生文學獎」)亦是許多作家初試啼聲、走上創作之路的重要戰場。

一個典型的乖學生為什麼需要詩呢?乖學生不代表沒有情緒,成績優異也不代表沒有困惑。「正因為是一個太典型的乖學生,我沒有出口。」那些困惑,在被保護著的泡泡裡面好像一層不安全的膜。中學時期開始摸索性別認同,詩人用了一個意象試著說明那難以說明的困惑:「雖然沒有被刺激、被傷害,但是我愛一個人可是我說不出來,或是有一個人傷了我但是我說不出來。」

初始書寫散文,而後意外發現了詩的巧妙:「詩可以讓你專心在難過,但不用解釋為什麼。」他開始喜歡讀各種詩,特別是鯨向海的詩,因為「他的詩把這些東西放在皮下」,彷彿觸摸得到。

詩語言獨有的穿透力幫助了他深入那些不安全之地,成為一個平衡自己的出口。「所以在詩裡面我只處理情緒。假設情緒有個容量,我就把滿出來的東西寫成詩。在詩裡面不太有『我是誰』、『這個容器長什麼樣子』的問題,只有滿出來多少的問題。」

在詩中,陳顥仁安放那些原本只是藏起來的困惑、不安、孤單或愛,「所以寫詩就成了我的尾巴,幫助我平衡身體。」

在《坡上的見證者》中,詩與建築緊密相生。(攝影/劉佳旻)

「念建築原本是安全的選擇,
卻意外召喚出我最憤怒的叛逆期。」

情感細膩的早慧詩人,選擇進入建築系的起心動念僅僅是「希望自己不會餓死」。陳顥仁開玩笑說,可能是所屬土象星座特質所致,選擇未來志向時他相對務實。國中時,有著廣泛閱讀習慣的爸爸天外飛來一筆地建議:要不要念建築?「在他的想像裡,建築師可以到處去看房子,不用被綑綁在一個特定地方做特定一件事。」

然而,進入建築系後,詩人卻深深感受到被綁縛的挫折。

「進了建築系,要不斷面對自己的手(繪圖能力)沒有別人好、空間操作沒有別人好。整個大學五年我都在抵抗,為什麼不是最會畫圖就不能念建築?」陳顥仁說,「課堂上老師都會說可以用建築去做的事情很多,但教學裡又只是一直推著學生朝往得獎建築師的路上走。」當時的憤怒,如今在談話間還隱隱能看得見輪廓,而詩就算作為抵抗工具,也只能是微型出口。

「當時一年只能寫個兩、三首,維持像是插管一樣的創作狀態。」他形容自己在文學創作世界消失了整整五年,過程累積下來的憤怒、焦慮與能量,在畢業設計裡轉化出另一種樣貌,「當時我想要釐清,什麼是建築的詩。」

畢展手冊上這樣提問:「建築如何繼承詩的傳統?」以「建築的詩實踐:施工圍籬敘事」為題,詩人這次以建築為語言,闡明「詩就是一種架接的技術」。什麼是架接?「架接:即是有A、有B二物,並以C架構連結之。」他進一步解釋,「在文學圈我們很喜歡一個比喻就是『手指月亮』,重點是月亮而不是手。」

車埕木業展示館這件由曾獲國家文藝獎的景觀建築家郭中端所設計的作品為例,其設計採「覆屋保存」方式,在老建築外蓋了一個大棚架。詩人轉以建築人視角來解釋:「這個設計重點不在於老建築,因為它終究會壞;但搭蓋了這層棚架作為皮層,就讓人意識到這世界有雨、太陽、風這些外部環境存在,同時棚架也讓這些外部環境導致的衰敗減緩。」這便是陳顥仁在畢業設計中說的,「創造一個建築中的虛詞或繫辭,重新對A、B產生一套新的閱讀法。」而透過架接的思維閱讀這個設計,老建築就不再只是老建築,而棚架也不再只是遮蔽,在那底下,讓人感觸到更大、更無以名之的自然存在。

「詩讓原本沒有被發現過的事情現身。」走過建築系這一回合,就像是詩從詩人身上出走又再度回返——透過回頭以其他語言定義詩,對陳顥仁來說詩已不再只是滿出來的東西、不再僅是一只尾巴用來平衡身體,而是一個能夠讓世界折射出多重樣態的稜鏡。

陳顥仁的詩,將車埕木業展示館幻化為「蜘蛛」,詩集裡並嘗試運用AI繪圖將詩中的想像顯形。(攝影/劉佳旻)

回到創作道途,與建築和解
「身體是最大的公約數」

創作對自己的意義,還有建築與自己的和解,在從建築系畢業後幾乎成為同一件事:創作的聲音已經大到無法如詩人所說的「只靠蠻力去闖」,而建築也不再成為扼息寫詩的障礙。「做完畢業設計之後,原來創作的那股焦慮突然消失了。」陳顥仁說,於是他進入東華華文創作所,在那裡重新釐清自己的書寫,也因緣際會在駐校作家林達陽的建議下開始梳理、嘗試將作品出版,而後於九歌先出版了《愛人蒸他的睡眠》(2021),又於去年(2023)結合建築的視角,完成了《坡上的見證者》。在華文所得到的養分似乎讓創作與建築兩個面向不再互斥,因此兩本詩集的出版時間雖然前後相隔兩年,不過創作時間幾乎同時進行。

「在研究所時,我發現能把詩與建築拉到更高的位階來詮釋,我們能夠走到一個建築裡面,用全部的感知去投射這整個建築,建築本身也會折回來、打到我身上。」陳顥仁說,「所以我感覺到亮、感覺到暗,感覺到開心、感覺到莊嚴,所有的事情都能統攝在我的身體感知,成為一種現象。而詩的創作對我來說也有點像是這樣。」

但是詩人對此也充滿警醒與反身性,「身體是最大公約數。但其實任何事情都跟身體有關,這樣又顯得虛無,反而失效。」因此,《愛人蒸他的睡眠》在情感上、思路上都相對私密,「確實它跟房間比較有關,然後房間裡只有我、或是我的愛人。我要先面對自己的問題,有很多感覺的喃喃自語。」

而把身體再往其他場域放,《坡上的見證者》嘗試找到空間裡的身體。「我想知道就像身體聽到音樂時會產生的東西,或是身體在劇場裡所感受到的戲劇感。」

詩人找到與建築和解的方式,就是用詩進入建築。在《坡上的見證者》中,詩仍然是那個「架接」,是能把A與B不僅連結起來、更是將那其間看不見之物突顯出來的一種「閱讀法」;只是這次,陳顥仁直面他抗拒了許久的建築,並找到其中的某種隙間:能同時讀懂設計者與使用者兩端的詩人所創造出的、輕妙的平衡。

「我是一個根在文學的人,非常在乎感情要怎麼流動,因此我很珍惜在建築裡面可以流動的東西。」陳顥仁用一句話,就說透了《坡上的見證者》這本集子。在書中,幾頁以半透紙印成的空間黑白裡,填入了詩句一樣的想像,那構成的虛擬圖1恰恰就是這些流動行走在建築之間的詩。

《坡上的見證者》裡收錄了詩人所書寫的建築照片,並以詩作為參數,運用AI生成虛實交疊的新貌。上方兩圖為東海大學路思義教堂實景及其AI變造圖。(攝影、製圖/謝宗諺,陳顥仁提供)

上方兩圖為王大閎於台北市濟南路自建的故居「虹廬」實景及其AI變造圖。(攝影/陳顥仁,製圖/謝宗諺,陳顥仁提供)

從詩人到建築人,
課題始終是「怎樣好好活成自己的樣子」

完成這本詩集以後,大概就像是不小心就完成了功課一樣,陳顥仁考了建築師執照,「並且還考上了。」他笑著說,報考初心其實只是「對這本書沒有底氣」,談話間我們一起笑稱這始終是土象星座在作祟。

問他,考上建築師後有什麼不同嗎?過去對建築教育產生的憤怒釋懷了嗎?「我發現是自己綑綁了建築師的定義,不是建築系綑綁了我。」他非常真誠地說,「建築這個圈遠比我想得要大,這個世界確實需要這麼多不同的建築師在不同地方做他們手上的事。我可以是一個不一樣的建築師。」

考上建築師,但(當然)也沒進入執業。陳顥仁後來選擇再考入公營體系當公務員。有時也會問自己,「這樣好嗎?」作為一個過去的乖學生,體制卻始終使他感覺不安。不過,因此他更有餘裕的精神投入創作。

現在天還沒暗就能回到家,有固定收入(不再會餓死了),並且有能閱讀、能穩定地持續創作的時間——對土象星座的創作者來說,有什麼比這更忠於自我的選擇呢?

「只能說我暫時對自己鬆了一口氣,就是『我也可以這樣子活著』,不會因為自己不是別人眼中那個樣子就不好。」陳顥仁吐一口氣,彷彿卸下什麼似地說,「儘管,我對於『要怎樣才可以好好活成自己的樣子』這件事,還沒有定論。」

(攝影/劉佳旻)

 

陳顥仁《坡上的見證者》
2023
九歌出版

 

本文作者|劉佳旻
是寫字人與編輯。曾任職於雜誌及出版社,擔任採編、選書與企劃主編,現為「藝術圈圈」藝文平台企劃主編、本屋女子出版實驗工作室負責人。不定期為各雜誌刊物與網站平台撰寫與書、與建築、與藝術方面相關的文章。

註1|陳顥仁於詩集後記中提及,這些圖是與東海建築畢業設計的指導老師謝宗諺一起,「從建築手稿開始發想,……將詩句意象作為參數,讓AI重新生成的虛擬空間圖,藉由AI的轉換,讓實體空間不斷逼近詩作的想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