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新視野】離家後,在夢與清醒之間,在迷失與自由之間:温其偉
2024
03
28
文|余岱融
圖|温其偉提供
「我明明可以爬那麼高倒立,你卻叫我在地板玩一張椅子……」

反扣鴨舌帽、粉紅色珍珠項鍊、寬鬆的牛仔外套。温其偉早早就到碰面地點,以一如記憶中開朗的大男孩笑容向我招手。

我以為彼此多年不見。但仔細想想,自我們在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相識、他卸下全職表演者身分重回校園後,除了常在編舞大賽得獎名單上看到他的名字,也欣賞過他參與的圓劇團演出《悲傷ㄟ曼波》。

兩年前,他在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主辦的「精神跑道——空總夏藝站」中,帶領自己的Tricking團隊Apexkill演出《站在高崗上飛翔》。從初出茅廬、投入創作到肩負營運責任,如今,27歲的其偉似乎比過去多了點沉著。

歷經傳統雜技訓練、舞蹈科班的洗禮,其偉從一名特技表演者,到持續嘗試編創,也與夥伴經營運動教室。將觸角不斷向外伸展的他,將在「新人新視野」帶來《流逝的粒子》。

温其偉融會不同階段的所學,以雜耍、舞蹈和Tricking編創新作。(攝影/李欣哲)

做夢讓我變得清醒

和他當時國立臺灣戲曲學院的同學一樣,其偉離家時還只是個孩子,十歲就開啟民俗技藝學系的住校生活。經年累月的訓練,讓他成為身體能力高超的表演者:倒立、翻滾、椅子頂(在高高疊起的椅子上倒立)和雜耍圈,都是他的拿手項目。兒時的他也以投入傳統雜技為志向。

但他的世界觀卻在高三那年被深深地撼動。

「我覺得我18、19歲的時候,好像做夢一樣,那個夢很像就是,突然間清醒了我的人生藍圖。」

在由張國韋擔任導演的畢業製作中,他的思維被完全打破。「我明明可以丟這麼多圈,你要我只玩一個,或是我明明可以爬那麼高倒立,你卻叫我在地板玩一張椅子。」

同樣出身自雜技科班、轉而結合街舞元素與當代舞蹈思維來創作的張國韋,突破了其偉對特技表演的想像。也在同年,他欣賞了張國韋在新人新視野的作品《肌哲》,許下日後也要登上新人新視野舞台的心願。接著,高中畢業的暑假,他與FOCA前往英國愛丁堡藝穗節。擔任隨行工作人員之餘,欣賞了大量、融合戲劇和舞蹈的馬戲演出,讓他看到了自己的不足。

「我就問自己:今天如果把技術層面的東西全部丟掉,我還可以幹嘛?那時跑出很多的嚮往,我什麼時候可以跟這群表演者一樣,變得這麼獨一無二、這麼有自己的特色?」自認當時「武器不足」的其偉,決定轉換環境,放棄直升原校大學部,轉考舞蹈系所。

以賽事展開創作 vs 投件失利

擔任FOCA團員期間,其偉接觸到在校未曾嘗試過的、集體發展工作方法。

他以時任FOCA副團長的陳冠廷為例,「即便是商業演出,他也不直接排好。他喜歡發展,他想要玩,丟出概念,所有人一起討論。我才知道原來可以這樣工作。」

其偉認為這影響了他之後編舞時,喜歡用「傳接球」的方式和舞者工作。在FOCA的「那兩年養成一些發展的邏輯,到現在都根深蒂固地影響著我」。而在團期間和不同導演合作的經驗,也都成為他日後表演和創作的養分。

擔任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團員的經歷,為温其偉的表演和編創注入養分。圖為他參與FOCA的街頭演出。

進入臺灣藝術大學舞蹈系夜間部就讀前後,其偉開始積極地為自己尋找創作機會。從台北藝穗節、文化部「藝術新秀」,到舞躍大地舞蹈創作比賽和三十舞蹈劇場「三十沙龍」,都有他的腳印。

他承認,大一在舞躍大地初試啼聲即獲優等,對剛開始創作的他,充滿鼓舞。雖歷年在舞躍大地屢獲佳績,但他也透露比了五、六次後,未曾金獎入袋的小小失落。「當然我也知道,每個平台有它喜歡的內容以及價值。」

比賽除了是和同對一件事有興趣的夥伴,共同努力的目標,對其偉來說還有另一個考量因素,就是獎金和它的意義。(刻板)印象中,創作者似乎常對「銅臭味」避而不談、或至少輕描淡寫,其偉反倒一點都不避諱。

「因為家境的關係,我很小就開始用表演賺錢……(比賽的夥伴們)說家境不好,其實也沒有,但每個人都有種,如果可以自己把這件事情做完,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再麻煩家裡的人,也想靠自己的能力來獨立。」

大二時,其偉受到旅德編舞家孫尚綺的鼓勵,決定以國際編舞大賽作為自己下一個目標。那段期間,蔡博丞賴翃中等新銳編舞家紛紛獲得國際大賽肯定,也讓他充滿動力。在修改作品、拍攝影片、成果也獲得師長肯定後,結果卻是十個比賽,一個初選都沒通過。

「我在同儕或老師們眼裡有天分,但作品就是沒有辦法被國外買單,所以很受打擊,覺得做這件事情好累,有很多否定自己的言論在心裡。加上那時家裡有一些事故,有經濟壓力。我半夜去排練,早上去上班,然後又要讀書。就決定創作這件事不做了。」

似乎冥冥之中老天也有安排,因為這剛好是疫情爆發的前一年年底。暫時停下創作腳步的其偉,轉而和夥伴共同成立翻滾與身體運動教室,成為一名小主管。

暫停創作期間,温其偉和夥伴共同成立翻滾與身體運動教室,舉辦One Judge Tricking×街舞大賽。圖為他主持賽事活動。

重回創作:不為自己的比賽 vs 回家表演

雖然說得決斷,但其偉離開比賽和創作的時間並不算太久(否則,這篇文章也不會出現了)。

他和夥伴創立的Flying Space飛翔娛樂股份有限公司,以「飛翔運動空間」為名,開辦翻滾、Tricking課程,並舉辦One Judge Tricking×街舞大賽,促進圈內好手和同好的交流,也集結了一批對表演有興趣的身體玩家,「大家其實對於表演有很多慾望」。這時,他過去的比賽經驗就派上用場了。

在疫情延燒的時刻,身為團長的其偉提議,只要解封就帶著Tricking表演團隊Apexkill報名舞躍大地,讓這群像他當年一樣逐漸身懷絕技的玩家,踏上正規舞台。「我也在看他們的身體可能性到哪,怎樣找到一個特色,讓這個團隊的風格就是這群人的風格。」

温其偉帶領的Tricking團隊Apexkill於活動中演出。

2021年,他帶著這群非舞蹈科班、一開始還不知道排練要準時的夥伴「侵門踏戶」,獲得佳作。隔年再試一次,僅有一名科班舞者、其他都是身體特技表演者的作品《在不平衡的世界追求平等的我們II》拿下銀獎,也是其偉在舞躍大地最好的成績。

「我覺得最酷的地方就是轉變更大了,你更敢去實驗。我覺得沉澱也夠久,讓我很想回去創作。」他也同樣坦然,「填飽了生計,會想追求更高、心靈的滿足」,其偉這麼解釋讓他重回編創的緣由。「已經超級有錢嗎?也沒有,但夠生活的時候,腦袋就會開始想其他事情。」

阿嬤,是温其偉回家表演的理由。

和許多北漂者一樣,疫情也讓其偉想要回家。「其實是因為阿嬤不願意北上。她從我19歲拿到文化部新秀之後,就再也沒看過我的演出。」為了阿嬤,他一連投了兩年的台東藝穗節,商請堂哥到長濱把阿嬤從部落接到市區看演出。

因此,他第一次回到台東的作品以《返巢》為題,似乎也不太令人意外。在鐵花村的立方體裝置藝術裡,他讓表演者於氣墊上跳躍、攀爬,把自己的記憶碎片、海洋意象融合進裝置創造出的空間。隔年《從生命的終點往回流動,我們是否不用說再見?》以橋作為相遇和分別的空間,是個處理人際關係的作品,也輕輕碰觸了他自己的家庭議題。

《返巢》以Tricking騰空翻躍的肢體模擬鳥的姿態,抒發漂鳥遊子對故鄉的眷戀。2022台東藝穗節。

身體的自由,創作的自由

幼時父母離異的其偉,在小學五年級進入戲曲學院前,就已多次輾轉經由好幾位親人分別撫養。「從小對離別這件事……我覺得是個陰影,我沒辦法好好說再見。」自覺心思情感十分敏銳的他,創作也是梳理不知如何講出口的情緒的機會。

「很多時候創作,我期待的反而不是作品成效多好,更多是跳完後好像抒發了一些事情,情緒好像得到釋放的管道,得到一些救贖。很多人問我為什麼要做創作,其實根本原因就是有個不舒服的感覺,我想把它講出來。」

但觀眾為什麼要去看創作者覺得不舒服的東西呢?面對我的挑戰,其偉稍作停頓,「現在已經到了一個不一樣的階段,知道要找到大眾跟自己之間的橋樑」,他也認為這是離開比賽、轉往沒有名次和獎金的創作時,重要的問題。

《從生命的終點往回流動,我們是否不用說再見?》以橋作為相遇和分別的空間,觀照人際關係。2023台東藝穗節。

選擇用Tricking技巧來創作,跟自由有關。但Tricking到底是甚麼?其偉解釋:「簡單來說,我們現在定義成旋轉、踢技跟空翻」,把像跆拳道的踢腿,結合在翻滾技巧中。

其偉在校時接受體操系統的翻滾訓練,有特定標準的要求與身體格式。但Tricking沒有這些包袱,例如不用併腳,「自由度很高,因為是靠甩動的動力,不是助跑的動力。而且有很多東西可以結合,比如Breaking、現代舞或當代舞」,不僅動作銜接自由,危險度也比傳統特技要低,更受大眾歡迎。

Tricking結合了旋轉、踢技和空翻,動作銜接的自由度很高,吸引了許多玩家。

這次演出的三位表演者,分別是有特技科班背景的林乘寬、專精街舞的邱仕惠,和從Tricking起家、自學身體表演的陳允諒。統整三種身體風格不容易,但他們的支撐能力都很好。其偉這次編創的重點之一,便是探索身體和地板的關係。這也來自他發現比起舞者,自己更會進入地板。「因為每天都要練倒立和翻滾,跟地板很熟悉。」

《流逝的粒子》是其偉對於現代都市生活裡、人在飛逝時光中迷失的反思。「好像很努力,一直在追求什麼,但回過頭安靜下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他也透露自己現在回家,無論多晚都會在車子裡坐上一小時,沉澱。他用身體和雜耍球在傾斜的舞台上的移動,作為盲目追尋的隱喻。

或許,其偉是用創作的自由,來和生活的不自由進行對話。

《流逝的粒子》藉由身體和雜耍球在傾斜舞台上的游移,描摹人們在都市生活裡的盲目追尋。圖為排練照。(攝影/林筱倩)

訪談結束在我的個人好奇:他會想用創作探索海岸阿美族的身分嗎?答案是肯定的。但離家這麼遠、這麼久,「我覺得需要花一段時間住在那裡,才有辦法做這件事……時間還沒到,但在我的人生藍圖上。」

在身體和創作找到某種自由後,要怎麼(再)回家?似乎還有許多東西,等著未來的其偉去一一碰觸。

身為海岸阿美族,自小離鄉的温其偉,想家時會到海邊走走。

 

 

16th 新人新視野
温其偉《流逝的粒子》× 黃品媛《開往希望鎮的夕陽列車》× 賴耘琪《引》

2024/4/26-28 國家兩廳院 實驗劇場
2024/5/18-19 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繪景工廠
2024/6/1-2 台中國家歌劇院 小劇場

 

本文作者|余岱融
表演藝術構作、文字工作者。荷蘭烏特勒支大學當代劇場、舞蹈與構作碩士,現為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副理事長。曾任FOCA福爾摩沙馬戲團國際事務經理及駐團創作顧問、《讀馬戲》季刊總編輯。譯有《火箭發射:24位當代馬戲大師的創作方程式》。